朱自清散文精选(增订版)/读名著学语文/语文丛书
作者简介
朱自清(1898-1948),现代作家。原名自华,号秋实,后改名自清,字佩弦。原籍浙江绍兴。1916年中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预科。在大学读书期间开始新诗创作。1920年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在江苏、浙江一带教中学,积极参加新文学运动,并参加了新潮社、文学研究会。1925年到清华大学任教,开始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创作则以散文为主,其中《背景》、《荷塘月色》都是脍灸人口的名篇。1931年留学英国,漫游欧洲,回国后写成《欧游杂记》。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随校南迁至昆明,任西南联大教授,1946年由昆明返回北京,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一生著述颇丰,现有《朱自清全集》行世。
内容简介
匆 匆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 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是有人偷了他们吧!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吧 !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默默 地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 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 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的匆匆呢?早上 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它有脚啊,轻轻悄悄 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 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 我觉察它去得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它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 ,我躺在床上,它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 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 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 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 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 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 眼问也将赤裸裸地回去吧?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1922年3月28日 扬州的夏日 朱自清先生这篇文章洋溢着对扬州浓浓的爱。他眼中北方和南方的“ 一个大不同”究竟是什么呢?他为什么要提到这个“大不同”呢? 扬州从隋炀帝以来,是诗人文士所称道的地方;称道得多了,称道得 久了,一般人便也随声附和起来。直到现在,你若向人提起扬州这个名字 ,他便会点头或摇头说:“好地方!好地方!”特别是没去过扬州而念过 些唐诗的人,在他心里,扬州真像海市蜃楼一般美丽。他若念过《扬州画 舫录》一类书,那更了不得了。但对一个久住扬州像我的人,他却没有那 么多美丽的幻想,他的憎恶也许掩住了他的爱好;他也许离开了三四年并 不去想它。若是想呢——你说他想什么?女人;不错,这似乎也有名,但 怕不是现在的女人吧?——他也只会想着扬州的夏日,虽然与女人仍然不 无关系的。 北方和南方一个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无水而南方有。诚然,北 方今年大雨,永定河、大清河甚至决了堤防,但这并不能算是有水;北平 的三海和颐和园虽然有点儿水,但太平衍了,一览而尽。船又那么笨头笨 脑的。有水的仍然是南方。扬州的夏日,好处大半便在水上——有人称为 “瘦西湖”,这个名字真是太“瘦”了,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这样俗 ”,老实说,我是不喜欢的。下船的地方便是护城河,曼衍开去,曲曲折 折,直到平山堂——这是你们熟悉的名字——有七八里河道,还有许多杈 杈丫丫的支流。这条河其实也没有顶大的好处,只是曲折而有些幽静,和 别处不同。 沿河最著名的风景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桥;最远的便是平山堂了 。金山你们是知道的,小金山却在水中央。在那里望水最好,看月自然也 不错——可是我还不曾有过那样福气。“下河”的人十之九是到这儿的, 人不免太多些。法海寺有一个塔,和北海的一样,据说是乾隆皇帝下江南 ,盐商们连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这个塔,但还有一桩 ,你们猜不着,是红烧猪头。夏天吃红烧猪头,在理论上也许不甚相宜; 可是在实际上,挥汗吃着,倒也不坏的。五亭桥如名字所示,是5个亭子的 桥。桥是拱形,中一亭最高,两边四亭,参差相称;最宜远看,或看影子 ,也好。桥洞颇多,乘小船穿来穿去,另有风味。平山堂在蜀冈上,登堂 可见江南诸山淡淡的轮廓;“山色有无中”一句话,我看是恰到好处,并 不算错。这里游人较少,闲坐在堂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闲寂胜 。从天宁门或北门下船。蜿蜒的城墙,在水里倒映着苍黝的影子,小船悠 然地撑过去,岸上的喧扰像没有似的。 船有三种:大船专供宴游之用,可以挟妓或打牌。小时候常跟了父亲 去,在船里听着谋得利洋行的唱片。现在这样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 “小划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个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撑着。乘的人多了 ,便可雇两只,前后用小凳子跨着:这也可算得“方舟”了。后来又有一 种“洋划”,比大船小,比“小划子”大,上支布篷,可以遮日遮雨。“ 洋划”渐渐地多,大船渐渐地少,然而“小划子”总是有人要的。这不独 因为价钱最贱,也因为它的伶俐。一个人坐在船中,让一个人站在船尾上 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撑着,简直是一首唐诗,或一幅山水画。而有些好事的 少年,愿意自己撑船,也非“小划子”不行。“小划子”虽然便宜,却也 有些分别。譬如说,你们也可想到的,女人撑船总要贵些,姑娘撑的自然 更要贵哕。这些撑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说过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 们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据说以乱头粗服、风趣天然为胜;中 年而有风趣,也仍然算好。可是起初原是逢场作戏,或尚不伤廉惠;以后 居然有了价格,便觉意味索然了。 北门外一带,叫做下街,茶馆最多,往往一面临河。船行过时,茶客 与乘客可以随便招呼说话。船上人若高兴时,也可以向茶馆中要一壶茶, 或一两种“小笼点心”,在河中喝着,吃着,谈着。回来时再将茶壶和所 谓小笼,连价款一并交给茶馆中人。撑船的都与茶馆相熟,他们不怕你白 吃。扬州的小笼点心实在不错:我离开扬州,也走过七八处大大小小的地 方,还没有吃过那样好的点心,这其实是值得惦记的。茶馆的地方大致总 好,名字也颇有好的。如香影廊,绿杨村,红叶山庄,都是到现在还记得 的。绿杨村的幌子,挂在绿杨树上,随风飘展,使人想起“绿杨城郭是扬 州”的名句。里面还有小池、丛竹、茅亭,景物最幽。这一带的茶馆布置 都利落有致,迥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楼可比。 “下河”总是下午。傍晚回来,在暮霭朦胧中上了岸,将大褂折好搭 在腕上,一手微微摇着扇子,这样进了北门或天宁门走回家中。这时候可 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闲”那一句诗了。 原载1929年12月11日《白华旬刊》第4期 P2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