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停键
作者简介
黎紫书 一九七一年生于马来西亚。已出版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流俗地》、短篇小说集《野菩萨》、微型小说集《余生》以及散文集《暂停键》等著作十余部。曾获花踪、联合报与时报等国内与海外的各项文学奖,也曾获得大马优秀青年作家奖,云里风年度优秀作家奖,以及南洋华文文学奖等等。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获得第四届红楼梦奖专家推荐奖;《流俗地》则入选《亚洲周刊》十大好书、二〇二一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豆瓣二〇二一年度海外华语文学等多个榜单及奖项,作者获颁第七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
内容简介
笑忘书 重回北方,飞机稳稳当当地降落在土灰色的城市景致中。自空中鸟瞰时,底下惨雾愁云,一整座城市灰头土脸,原该像积木般耸立的高楼群看着毫无立体感。下机后车子往住处方向开去,路上树影夹道,都如剪纸,枝杈峥峥,鸦雀无声。 冬日的黄昏容易被省略,少了黄昏这一节,尽管车子开得那么快,仍赶不及在天黑前抵达住所。车窗外一轮落日红得虚幻,犹如电子屏幕上密集小灯组成的影像。它隔着一栋一栋的高楼追随着我的车子,像飘浮在地平线上的气球在追逐疾驶的火车,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它便消沉在风景里了,仿佛追着追着它泄了气,便在某栋大楼背后坠落下来。 到了住所门外,天上浮着宣纸剪裁的半轮浅月,透光度高,圆未竟处隐隐可见毛边。这月亮真雅,素颜皎皎,犹抱琵琶。只是冬夜抬头见广寒,叫人难免打从心里多一层冷。 公寓楼下的保安换了人,一个长者,被自己呵出的热气团团围绕。他可十分热络,穿破白雾主动过来帮我把二十六公斤重的行李箱扛着拉着弄进电梯。我记得每隔数月回来,都会察觉楼下的保安人面全非。以前的几个都比较年轻,忠实憨厚的有,冷峻淡漠的有,可我已想不起他们任何一人的脸,仿佛在我的脑中,他们的面孔像雪似的会随着冬去春来而融化。 遗忘已经成为我的强项了。似乎我那小小的储存记忆的海马体有一套过滤汰选的准则,每隔一段时日便把生命中所有不重要或无意义的脸孔删除,那是它自我维护的方法。 说来我的朋友若知道了,也许都不免愤慨。他们记得我以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也能说出我的生日与小时候立下的志愿(尽管我自己已然忘却),而我却在走过每一段路以后,把路上相遇的大多数人当作云烟。只消拐个弯吧,身后人们的面容便如细雪纷纷,须臾融解,我只会带走人与人之间一些重要的情节。 而我从未企图辩解或祈求原谅。记忆是个行嚢,它愈简便或许就能保证我这路走得愈远。人生一寄,奄忽若尘,值得记忆之事我已尽力书写下来;那些不得不念想,却又不能以符号文字作记的,则都悉数镌刻在记忆深层。那层面坚固如碑,是记忆与时光混合后的凝结。我以为真正会影响我们的人生,让我们为它暗地里悄悄调整生命航道的,多属这类不便透露或不能叙述的人与事与情。大爱大恨多在其中,这些事或伤心或销魂,经历过一回便身心俱疲,遂连回首也懒,又何堪一遍一遍地追忆与述说? 记得曾在博尔赫斯某些文章中看过他屡屡强调——遗忘是记忆的一种形式。我虽认同,却也明白对于我身边众多友人而言,告诉他们这个无异于告诉他们白马非马,不说犹好,说了终究显得异端而诡辩。 于是我就不说了。这些年行走的地方多了,生活的据点不断增加,我经常会在空中想象自己正在拨动一个放满了各地明信片的旋转架。就这样吧,所谓过客,注定了只能在光阴和命运的输送带上惊鸿一瞥,与别人擦肩而过。我对人对事都不愿过度缅怀,还有点得意地愈加放任自己的善忘。世界每天都在改变它的面貌,每天都有人为它漆上浓墨重彩以掩饰其沧桑与斑驳。倘若不时以回忆对照,不免多感唏嘘,时有伤怀,无益于心脾。 我遂不说。当我在家乡热闹的老食肆里,或在异乡清冷的大街上碰见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当我看见对方一脸惊喜讶异,我微微举头,但笑不语。你也许还记得我,你也许已把我忘记,而无论我多么用力,实实在在已多半想不起来我们曾经在哪些人生场景中相遇。此事常有,又或许有些名字人们以为我该铭记于心的,我却感到十分陌生。因为深信自己记得与否并非重点,亦无损情报与故事的完整性,故而一般不置可否,只求成全对方叙述的流畅性。 我终究要遗忘这北方的许多人与事,不必等春暖,这个冬季我所默记过的许多脸庞将如薄雪融化。下次再来,这里恐怕会换了另一个保安吧。我掏出一点小钱塞在长者掌中,说你去买点热的暖暖身子。说的时候我想起北京南站那家食品店的老板娘。两年前一个赶车的冬天深夜,在那唯一尚未打烊的小店里,她亲自给我热了一杯红豆杏仁露。一年后的冬天我再去,那里所有热饮都已涨价,而坐在柜台里的女人瞥了我一眼,饶富深意地说:收你老价格吧,你是老顾客了。 我自然已忘记了她的面容,但我记得那一瞬的领会与温暖。 因为不忘,那一瞬仍在延长。 “单向街书店文学奖”获得者,《流俗地》作者黎紫书散文作品 按下暂停键也没关系,书写,让我们可以好好地看待自己 来自南洋的行者,北上西走,游踪在外,放情领略,记录经年心象的朝荣暮落 著名作家李修文阅后推荐:黎紫书以一己之力在不尽的流动中延展着肉身与魂魄的边界 “在我的掌心,有一个渐渐生成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