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江苏文艺
原售价: 39.80
折扣价: 23.88
折扣购买: 昆仑雪
ISBN: 9787559473950
莫奈何:女,天秤座,杂书爱好者,阴雨天狂热粉
楔子 从前有座山 沧雪神君死了。 此消息传到魔界,一众魔种只是司空见惯地“哦”了一声,然后该干吗干吗去了。 只因沧雪神君是个猫嫌狗不待见的货色,年幼时她就敢摁着凤凰扒了他一身毛,硬是把太古神禽糟蹋成了没毛山鸡,混账得无法无天。 而近些年,沧雪神君作死地往混沌界里钻,三天两头就要传出来一次死讯。这边魔种们欢欣鼓舞地庆祝兴风作浪的日子又回来了,那边沧雪神君灰头土脸地从混沌界里爬出来,顺手料理了他们,很是把人家当猴耍。 久而久之,听见“沧雪神君死了”,魔种们都敢怒不敢言,恨不得抓着她怒吼一声“有完没完”。 及至天谴雷火波及八千丈血莲花池,血海翻涌滔天;无量天神殿前火海燃烧,雨雪浇淋而不灭,他们才敢相信沧雪神君是真的死了。 但没有人知道,天谴降世的那一天,九幽之下的忘川河上红莲尽凋。 青玉杯在桌案上不轻不重地一磕,鬼王头也不回道:“稀客啊,你没死?”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手中的油纸伞一转,墨色铺陈的伞面上红枫浓烈如火。 他略一轻抬伞檐,幽光漂浮的忘川河上映出一张白梅含雪般的面孔来,叫人心头无端一颤。 一万年后,人间。 “听说了吗?九嶷山要参加今年仙盟的试剑大会。” “是那个九嶷山吗?” “还有哪个九嶷山!” 茶馆书肆间,修士们大眼瞪小眼,神色从震惊到不屑,最终达成一致,以一个轻飘飘的“呵”做了此次讨论的结尾。 九嶷山在群英荟萃的修真界里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奇葩。 这个门派出过搅弄腥风血雨的大魔头,也出过半步成圣的“天下第一人”,但都如昙花一现。九嶷山出得最多的是庸才,那些弟子被淹没在一茬更比一茬新的翘楚中,没能为师门在修真界历史上留下一点墨迹。 “谁点的苏合香,熏死我了!”三师兄白珏一进静堂就捂着鼻子娇气地抱怨,指使着小童去把博山炉里的香换了。 白珏是江南郾城富商的小儿子,锦绣堆里滚大的少爷,一身挑三拣四的臭毛病,来了九嶷山十几年也不见收敛。他生得唇红齿白,手指都细白柔软,仿佛是从羊脂玉里雕出来的人,叫人捧在手里呵一口气就要化掉似的矜贵。 白珏挑剔完香薰,又开始招猫逗狗地找事。他一会儿说今天的头发梳得不够好,累着他看书了,一会儿说外头的梨花太香,叫他静不下心来,总之一刻都不肯消停。 窗边端坐得笔直如松的四师兄上官策忍无可忍,把书朝下一扣,冷声道:“这世道多有污浊,委屈少爷你了,要不你还是直接下黄泉吧,那儿清净。” 白珏“啪”地合上了折扇,一下一下地点着上官策的鼻尖,眯着眼睛道:“小瞎子,有种你再说一遍。” 上官策大概是个披着少年皮囊的老妖怪,成天跟藏书阁的古籍孤本埋在一起,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也早早地看坏了,是以鼻梁上总是架着一副琉璃镜。 他慢条斯理地拨开了折扇,透过琉璃镜片盯着白珏,一字一句道:“我说,少爷你那么闲,不如去死一死。” 白珏勃然大怒,电光石火间忽地出手。 上官策一脚踢飞桌案,桌上的笔墨纸砚差点砸了白珏一身。白珏手上灵力运转,一扇挥过去,拍碎了桌案。 上官策手腕翻转,露出他的本命剑定岳。 他盯着怒气冲冲的白珏片刻,心说,我派门规有言,同门之间不得无故斗殴,这次是白珏先动的手,已经不是“无故”,所以不能算自己违反门规。 上官策在心里给自己找好了借口,定岳剑锵然出鞘。 静堂里打得天翻地覆,屋顶的瓦片都被震得“哗啦啦”地响。 檐下煮茶的大师兄容许视若无睹,优雅从容地点茶咬盏。 静堂里头的小童连滚带爬地逃出来,回头看见白珏被上官策挑飞的博山炉燎了衣角,暴跳如雷,当即战战兢兢地对容许道:“容公子赶紧去劝一劝吧!” 容许笑得令人如沐春风,轻飘飘道:“何至于斯,何至于斯?来喝茶。” 小童急得快哭了,又不得不接过他的茶。 屋子里,白珏捏了个离字诀,本要往上官策身上砸,却被对方避过了。离字诀在静堂里一闪而过,燎了半个屋顶,掌门兴起时挂的祖师爷画像都被烧没了头。 上官策眉头一皱,突然贴近白珏身后,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小童吓得肝胆欲裂,茶都要打翻了,连连俯首:“容公子,再不劝阻,我家公子就要把这儿拆了啊! 他主要是怕他家四体不勤的少爷挨打,上官策看上去虽然是个书呆子,下手却半点不含糊。 “无所谓的,无所谓的。”容许吹了吹茶杯上袅袅蒸腾而出的水汽,笑盈盈道,“都是身外之物。” 小童还要再说,静堂里突然飞出来半块碎裂的砚台,把容许桌案上的紫砂茶壶砸了个粉碎,几滴滚烫的开水溅到了他的脸上。 容许顶着一张慈祥和蔼的笑脸,从袖子里翻出本命剑纵云,施施然地进了静堂。 片刻后,鸡飞狗跳的静堂终于消停了下来。 小童终于有胆子进去了。 只见今早还干净整洁的静堂里遍地是粉身碎骨的笔墨纸砚,一面墙壁连着屋顶都被烧得黑漆漆的,祖师爷的画像惨遭屠戮,“死无全尸”地躺在地上。 白珏和上官策被缚仙索捆得严严实实的,倔强地瞪着对方。 容许一改出手时的雷厉风行,抱着剑苦口婆心:“你们是同门师兄弟,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情分,本应该同气连枝,将来一起降妖除魔,匡扶正道。现在倒好,同门相残是个什么道理?” 上官策跟白珏对视一眼,能从对方身上挑出一百零八根刺来,很是不屑有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同门”,于是不约而同地“呵”了一声,扭过头去。 容许转而道:“小舟还在这里呢,你们两个做师兄的打打闹闹,没轻没重,像个什么样子?做师兄的要以身作则,带坏了她怎么办!” 上官策扭头把白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只觉得这人哪哪儿都是毛病,身上没一处板正的,简直就是个祸害小师妹的毒瘤,恨不得立马把他扔下山。 “你什么眼神?”白珏很不高兴地看了上官策一眼,“小舟最喜欢我了!” “小舟才不……”上官策忽然卡住了。 江画舟,九嶷山前任掌门江楼的遗腹子。这小丫头前十四年过得很不好,因此九嶷山众人都很骄纵她,她也养出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德行。 比起白珏,她唯一的优点是很有眼色,还嘴甜,把几个师兄师姐哄得晕头转向。 今天他们俩在这儿闹得天翻地覆,按惯例她应该在旁边看热闹才对。 容许也察觉了不对。 “小舟呢?”三人面面相觑,在片刻的沉寂后慌慌张张地冲出了静堂。 窗棂上的纸鹤扑棱扑棱翅膀,掉头飞进了九嶷山雪海般的梨树林里。 九嶷山满山都种着梨树,春来风暖时,仿佛大雪白头青山。 羽烛白借着纸鹤的眼睛看完了静堂里的热闹,靠在梨树上懒洋洋地勾了下手指,纸鹤便落在了她手里。 小小的一只梨花精灵像是一团雪绒,在微醺的风里跌跌撞撞地坠到了羽烛白肩上,如履薄冰地伸出两根触手抓住了她的头发。羽烛白虽然受这具凡胎肉体所困,但神祇的气息还是吸引着通灵之物,花精亲近她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她伸出手,让梨花精躺在她的指尖上。 梨花精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亲昵地想凑上去拥抱她的鼻尖,却被羽烛白轻飘飘一口气吹出去老远,在柔柔的春风里打了几个滚。 “软柿子、花孔雀、书呆子。”羽烛白堪称刻薄地把静堂里的人评头论足一番,仿佛已经一眼洞穿了这个门派百年之后的模样,发自肺腑地感叹了一句,“九嶷山要完。” 不过她沧雪神君自己的昆仑山,除了她一个被天道亲手诛杀的叛逆,就剩下一只杂毛狐狸。两相对比,日薄西山的程度不分伯仲,羽烛白也没那个脸嫌弃人家。 “小舟!” “哎,来了!”羽烛白翻身跳下去,没有看见她方才坐着的树枝上,有一片枫叶娓娓飘落。 这是沧雪神君在人间醒来的第二年。 第一章 传闻中的小师叔 羽烛白一向觉得九嶷山的运气不好。 先是十几年前死了一个被称作天下第一的江楼掌门,从此门派衰微、一蹶不振;后来又被羽烛白这个神界公认晦气的神祇,莫名其妙地占了他们家小师妹的壳子。 怎么看都有点倒霉。 羽烛白堂堂一个神祇,纵横魔界八千丈血莲花池,揍得一众凶神恶煞的魔种哭爹喊娘,是个眼睛长在天灵盖上的混账,她上辈子没对几个人服过软,却在这两年里捏着鼻子认下了一帮便宜师兄师姐。 无他,只因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罢了。 “小舟呢?”容许急匆匆地跑进静堂里,只看见一个在练字的上官策。 “跟白珏在藏书阁吧?听说又找到了几本话本子。”上官策悬腕提笔,淡定地说。 “藏书阁、树林、厨房和庭院我都找过了。”容许面色凝重,“都不在。” 上官策停了笔,墨水在宣纸上落下一个黑点:“总不过又是在山上哪里胡闹,师兄不必着急,开饭的时候她自然会回来的。山上有护山大阵,不会有事的。” “小舟今天没戴长命锁。” 吸饱了墨水的狼毫“当”的一声掉进了砚台里。 书馆里结着红绸打成的花团,悬在中心的高台之上,往四面八方蜿蜒出去。 台上说书先生的惊堂木一拍,前头便有红衣女子和白衣男子且歌且舞。女子的面具上勾了一张妩媚娇羞的笑颜,男子的面具却冷峻不可逼视。 “要说当今修真界第一风流人物,当属九嶷山玉城君连京。”说书先生在琴弦上随意一扫,空气里仿佛多了几分凛然的剑意,“连京乃是九嶷山掌门的师弟,在听风谷一战成名,又因颜色纯然如玉,便得了城君这么一个雅号。” 台上的白衣男子随着说书先生的琴声开始舞剑,高台两侧有女子往下抛洒纸花。 说书先生将玉城君的赫赫战绩略过不提,又开始讲起他和某位仙子的露水情缘,说这玉城君心中只有大道,没有儿女私情,那位仙子是如何如何的美貌深情,而玉城君是如何如何的郎心似铁。最终有情人散落天涯,仙子枯守情愫萌发之地。 听书的女子们纷纷掩面落泪,一边幻想玉城君的风姿,一边心痛那位仙子的遭遇。 “真是市井传说害死人啊。”羽烛白不由得感叹一声,“小师叔还有这种桃花吗?这般美貌痴情、与他心意相通的仙子都不要,他是想娶个天仙吗?” 白珏本来在把玩刚刚到手的文玩核桃,闻言,认真地思索了片刻,笃定道:“没有。据我所知,上山向小师叔求亲的仙子们都是看中他的脸。但是小师叔那双眼睛,看谁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没什么差别。” 羽烛白觉得白珏此言有理。 九嶷山小师叔连京,是当年被现在这位酒鬼掌门捡上山的——九嶷山除了江画舟和白珏,其他同辈的弟子都是被捡上山的,这身世算不得离奇。 酒鬼掌门自己不靠谱,连京磕磕绊绊地长大了,又要照料满门小崽子。可怜小师叔风华正茂的年纪,还没结亲便早早地当了爹,被摧残得没有一日有好脸色。等到大弟子容许能当家了,他便忙不迭地跑了,几年都不见他回来一次。 偶尔听见小师叔的名字,不是这人在某某地斩杀了妖兽、魔修,就是这人的桃花债要死要活地寻上山了,非要嫁给他。 羽烛白鸠占鹊巢这两年,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白珏捏着一块芙蓉糕尝了一口,被这不地道的糕点惹毛了,刻薄地把这家茶馆从头到脚嫌弃了一遍。羽烛白毫无察觉,她虽然嘴馋,但是吃不出好坏来,就是尝个味道,没三师兄那么多不好养活的毛病。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说书先生在台上编排那位小师叔,目光却忽地一顿。 房梁上无数道黑色的影子如蛇般缓慢爬行着,“咝咝”的摩擦声被淹没在看客们的欢呼中。那些影子像是被血食吸引的毒蛇,从四面八方游到羽烛白二人头顶。 白珏身上那股吊儿郎当的劲忽地一收,越过桌面一把抓住羽烛白的肩膀,把她拎了过来。几乎是同一瞬间,房梁上的影子一扑而下,如同一团墨水砸在了那把椅子上。 书馆里立时炸开几声尖叫。 白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出两张符纸,那团黑影刚刚露出一口锋利的白牙,就被符纸浇了一头的烈火。 书馆就像一锅被人浇了冷水的热油,在瞬息之间炸开了。众人纷纷逃窜,而羽烛白被白珏护在怀里,无数从房梁上跃下的影子包围了他们。 那些影子不言不语,只是对着两人露出一口又尖又长还带着口水的白牙。 羽烛白装了两年的乖,于撒娇一道修为精深,见状便大叫一声搂住白珏的脖子,挂在了他身上。 白珏被她没轻没重地一扑,差点被撞得断气。 “师兄救命!”羽烛白装模作样地闭着眼睛大喊道。 “你先下来,你把我的袍子踩脏了!”白珏大惊失色道。 暗处有人发出一声嗤笑。 须臾之间,那些影子扑了上来。白珏反应神速地把羽烛白的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按,手中折扇直接扔了出去。 折扇上的符文熊熊燃烧,扫倒了一片黑影,空气里涌起一股烧焦的气味。白珏手腕一翻,手中已经结了印,猛地对着黑影群拍出去。 一股强风卷着没熄灭的烈火席卷了半个书馆,黑影们的叫声钢针似的扎着人的耳朵。 “走!”白珏先后两手,直接把他们到窗口的路烧干净了。 他搂着羽烛白就往窗边跃去,身后却有更多影子扑了上来。白珏已经做好了后背被挠得血肉模糊的准备,咬牙往前冲。 羽烛白从他的怀里回头望了一眼,眼底有淡淡的银色汹涌。空气在一呼一吸之间冷了下来,霜花在黑影上一闪而过,黑影们的动作凝滞了半拍,锋利的指甲正好错过白珏的肩头。 白珏和羽烛白狠狠地撞到窗口上,仿佛撞上了一堵墙。 是结界! 背后那只手眼看就要贯穿白珏的肩头,羽烛白伸手死死地攥住了影子的手腕。 “小舟!”白珏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羽烛白握着黑影手腕的那只手迅速爬满了血色,紧接着鲜血如注,顺着她莹白的手臂流了下来。猩红的血滴落在地上,渐渐游走成一道复杂的符文。 白珏手腕一翻,召出本命剑雨时,一剑斩断了黑影的手。他瞪着羽烛白,又急又气:“什么脏东西你都敢上手抓?你怎么不把脑袋送到它嘴里给它咬?” 羽烛白忍不住把他的脸推开了一个角度:“你口水溅我脸上了!” “九嶷山,不过如此。”一道阴冷的声音,像是生锈的刀,狠狠地刮了一下人的耳膜。 一个全身笼罩在青灰色斗篷里的身影,轻飘飘地踩在书馆中央那只红绸结成的绣球上。他出现的时候,影子们都直起了身,无声无息地将两人包围住。 那是个鬼修。 “这就是江楼的女儿吗?”鬼修不无嘲讽地说了一句。 羽烛白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 江画舟这个倒霉孩子,不仅没继承到她爹半点修道根骨,还生来魂魄残缺。在羽烛白醒来之前,她一直是个痴痴傻傻的小呆子,话都说不利索。 只是……羽烛白万万没想到,江画舟还把她爹那一票仇人一个不落地接手过来了! “把她给我,我留你一个全尸。”斗篷下的人伸出了手,手指枯瘦如竹。 “太没诚意了吧。”白珏笑嘻嘻地往羽烛白身前一挡,“您要是放我一马,我立马把她交给您。” 这便宜师兄,羽烛白低头笑了一下。 “你刚刚把她护得一根头发都没掉,现在说这话,以为我会信你?” “哎,我这不是没办法吗?”白珏耸耸肩,“毕竟做了我十几年的小师妹,方才一番挣扎,也算是对得起她了。如今眼看逃不掉,我何苦跟她送死,自己回去做我的翩翩公子,岂不快活?我早就受够他们九嶷山了,连个正经给我梳头的婢女都没有!” 鬼修听了这堪称草包的言论,当即嘲笑道:“江楼啊江楼,你九泉之下是否得知,如今你的九嶷山是这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哎,此言差矣。”羽烛白挥挥手,笑道,“我们九嶷山,从外面看也是败絮,何来金玉?” 白珏憋不住笑了。 “杀了他。”鬼修一抬手,“那个小丫头,我要活的。” 羽烛白脚下的符文已经成形,她心念一顿,握着白珏的手就要带他突出重围。白珏以为她害怕,反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你的长命锁……”白珏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才注意到她空空如也的脖颈,瞪大了眼睛,“你的长命锁呢?” 羽烛白不可思议地一挑眉:“都什么时候了,你不会要告诉我,我今天的衣裙不搭长命锁不好看吧?” “不是,你——” 他话还没说完,黑影便从周围密不透风地扑了上来。 羽烛白脚尖一踩,符文光芒乍现,如剑般刺穿了那些影子。白珏剑锋横扫,齐齐斩断了一圈黑影,腥臭的血如墨般泼了上来,羽烛白抓着白珏的腰带躲了一下。 “师兄好剑法。”羽烛白恬不知耻地称赞道,“简直可以拳打鬼城,脚踢玄府了!” 鬼城和玄府是当今最大的两个鬼修、魔修门派,仙盟每年为了清洗他们的势力都要填不少命进去,却仍然与其缠斗至今。 白珏忍无可忍:“那东西的血溅到我脖子里了!你什么时候学的咒术?” 羽烛白还没接话,书馆的屋顶突然破了,木石如暴雨般纷纷砸下,红绸骤然断裂,绣球里的花瓣和金粉撒了满天。那人意欲逃脱,却被紧随其后的一道金色符文贯穿了胸口,死死地钉在高台之上。 羽烛白略一思索三师兄讲得头头是道的那些话本子,下意识道:“这位出手相救的英雄莫不是穿着一袭白衣?” 天光从塌陷的屋顶中汹涌而入,金色的符文绞索般绞碎了那些影子。罩在书馆上的结界也轰然坍塌。 “符箓之术,”那人的胸口涌出鲜血,却只能握着那道符文拔不出来,声音嘶哑,“还能破了我的结界,难道是金印城?” 羽烛白忍不住呛声道:“你看不起我们九嶷山吗?我们小师叔也是风华绝代、倾国倾城,集符箓之术和阵法之大成者啊!” 白珏哭笑不得:“你前面那几个词跟后面有什么关系吗?” “字多显得有气势。”羽烛白悄悄对他说。 白珏理了理衣衫,彬彬有礼道:“不知道是哪家长辈出手相救?九嶷山白珏在此谢过。” “你家的。” 这声音如同冰碰白瓷,清冽得叫人心里一颤。 白珏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结结巴巴地喊了声:“小、小师叔?” 一道素白如雪的身影飘落在高台之上,那人打着一把伞,伞上绘着云雾和白梅。他执伞站在如雨般的金粉里,分明是最奢靡的场景,却生出一股遗世独立的孤寂来,仿佛开在风雪尽头的最后一枝梅花。 “连京,”那鬼修恨得吐出一口血来,“你不是应该死在极北了吗?” “我们九嶷山里外都是败絮,但也还算中用,我不至于死在那儿。”连京的脸被伞遮住了,羽烛白看不清这位传闻中的美人小师叔,只是莫名觉得熟悉。 “想要我的命,不如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骨头有几两。” 连京抬起手,在空中猛地一握,符文在鬼修的胸口炸裂开,瞬间把他的五脏六腑撕裂。 白珏多此一举地蒙住了羽烛白的眼睛。 “师兄……”羽烛白弱弱地说。 “别怕,没事的。”白珏小声安慰她。 “你挡着我看小师叔了。”羽烛白同样小声说。我要看漂亮叔叔! 白珏无言以对,放下了手。 连京转过身,沐浴在明亮的光里,看着他们。 那张脸很素很白,被冰雪浸透了似的,唯有眉眼浓墨重彩,仿佛出自世间最顶尖的画师之手,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羽烛白凝视着那双眼睛,只觉得自己在看一片被雾气笼罩的寒潭,叫人的心莫名就静了下来。 他沐浴在一洗如雪的光里,仿佛一尊不容玷污的神像。 羽烛白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心口不可抑制地疼痛起来——这疼痛并非来自江画舟的肉体,而是来自羽烛白的神魄。仿佛她捅穿神帝的那一剑在此刻反噬到了她自己身上,神魄被猛地撕裂开。 “小舟?” 羽烛白昏了过去。 九嶷山乱作了一团。 上官策险些跟白珏又打一架,好险是被容许拉住了。连京带着江画舟回了房间,布下结界勒令他们不许打扰。 “我没让那些东西碰到她。”白珏像是被扒光了毛的孔雀,颓丧地抱着自己的剑蹲在墙角,“怎么会这样?” 上官策冷冷道:“你就不该带她下山!” “小舟长这么大,一直被困在山上,从来没见过人间那些好玩的东西。她那么求我,我怎么可能拒绝!”白珏也火了,“你能关她十六年,能关她一辈子吗?如果她的一辈子就是这小小的一座山……” 白珏忽地咬住了牙,不肯再说话了。 “好了,别吵了。”容许叹了口气,“小师叔在呢,不会有事的。” 一门之隔,连京握着羽烛白的手腕诊脉,久久沉默不语。 一只毛茸茸的狐狸从窗口扑了进来,糊里糊涂地撞在连京腿边。它把自己撞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稳住了四只爪子,把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盯着连京:“这是沧雪吗?你找到她了……她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她的神魄不对劲。”连京说,“怎么回事?” 杂毛狐狸焦虑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忽然想了起来:“神帝在她的心里下过一个咒。” 连京皱起了眉:“神帝为什么要给她下咒?” “那是一个……清心咒。”狐狸的声音颤抖着,“你别管了!我们说好的,我把剑给你,你帮我救回沧雪!你赶紧救她!” “你不把话说清楚,我没办法救她。什么清心咒?”连京盯着狐狸的眼睛。 狐狸沉默片刻,开口道:“你知道昆仑君吗?” “有所耳闻,是沧雪神君的师尊。”连京颔首道,“和昆仑君有关吗?” “师尊?就算是师尊吧。”狐狸苦笑道,“神界传闻,昆仑君和沧雪有私情。沧雪因为神帝诛杀昆仑君,和他反目成仇,以至于仗剑刺杀神帝,招致天谴。当年昆仑君身殒后,沧雪一度消沉。” 他那时还是只连化形都化不利索的小狐狸,不伦不类地顶着狐狸耳朵,拖着狐狸尾巴在昆仑山上上下下地撒欢。沧雪神君在外面端着神君的架子,回到昆仑山就和他一起满雪地地滚,摁着他的脑袋给他穿女孩的衣服。 昆仑君死后,一切都变了。 羽烛白把昆仑君的身体封在山顶的天池里,把整个神界的秘境翻了个底朝天,就是为了找到复活昆仑君的方法。 然而神魔的生命有始有终,在绵亘十几万年后,神魔都会永远地消失。他们不入轮回,所以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 死,便死了。 羽烛白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魔界八千丈血莲花池底藏着可以令其起死回生的方法,带着剑便去了。可八千丈血莲花池是历代大修罗王诞生之地,本来就没什么善茬,羽烛白差点把自己葬送在那里。 神帝终于忍无可忍,下到昆仑山训斥她。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神帝居高临下地看着满身是血的羽烛白,“你三万岁就因为妖王上山求救,奔赴天裂之战的战场,以杀封圣。你现在还有个神君的模样吗?” “你是觉得我杀不了你是吗?”羽烛白咬着后槽牙,死死地盯着他,手心按住了剑柄。 “沧雪,我对你很失望。”神帝摇摇头,“你的软肋如此明显,只会让你的敌人有拿捏你的机会。” 他上前一步,指尖金色流转。 “你想干什么?”羽烛白听出了某些讯息,不安地后退一步,撞倒了桌上的花瓶。她刚刚从血莲花池浴血归来,非常虚弱,根本不是神帝的对手。 “别碰她!”狐狸叫了一声,紧接着扑上来咬了神帝一口。 神帝抬手把狐狸束缚在原地,同时按住了羽烛白。 “你是四海八荒景仰的神君,天地间最后的白龙,神魔两界的守界人,”神帝凝视着她的眼睛,“你不能有弱点。” 神帝给羽烛白种了清心咒。 清心咒并不会直接把昆仑君从她的记忆里抹去。但是每当她想起这个人,便会痛苦万分,她的身体为了保护她,只能一点点模糊昆仑君在她记忆里的样子。久而久之,昆仑君对她而言就只是一个符号。 一个只知道名字,却不记得他的模样、喜好、事迹的陌生人。 最后,羽烛白会真正忘记他。 羽烛白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非常惊恐,她画了许多昆仑君的画像,把她和昆仑君的经历都写下来。可是没有用,她后来还是会在看到昆仑君画像的时候发愣,然后问小狐狸“这是谁”。她看那些记录,像是看话本子一样发笑。 终于有一天,羽烛白连昆仑君的名字都要想不起来了。 她静默地在画像前站了很久。 “我不能忘记他,”羽烛白是个剑修,那双执剑的手向来冷定如铁,却在触摸那张画像的时候颤抖不止,“小狐狸,我不能忘记他……如果连我都忘记他了,谁带他回家?他还在等我带他回家,他一个人一定很害怕,虽然他不说,但是我知道的……” 小狐狸担忧地看着她。 羽烛白突然飞奔出去,取出了昆仑君留下的最后一支朔风箭。 “沧雪,你要干什么?”小狐狸失声道。 羽烛白握住箭矢,生生地剖开了自己的心。滚烫的血“呼”地流了下来,心脏上缠绕着一道金色的符文。羽烛白生生地把清心咒剜了下来,与此同时,朔风箭的锐气和清心咒的顽固也撕裂了她的神魄。 羽烛白猝然倒地,小狐狸瞬间化成人形,一把接住了她。 “沧雪?沧雪你别吓我,我去叫凤凰!”小狐狸惊慌失措道。 “别怕,我不会死的。”羽烛白苍白着脸,轻柔地安抚他,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消弭在风里,“我还不能死,因为他还在……等我啊。” “就是这样,我能想到的唯一能伤害到她神魄的东西,除了天谴就是清心咒。”狐狸说,“神帝的咒术不可拔除。朔风箭是昆仑君的本命法器,她是借着上面昆仑君的气息,硬生生地把清心咒剖下来一半,再把昆仑君的名字刻上去的。但是清心咒和朔风箭博弈,她还是受到了反噬,常常被清心咒折磨。” “但是清心咒不该这个时候发作啊!”狐狸很不解。 “清心咒吗?”连京垂眸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孩,低声道,“我明白了,你先出去吧。” “什么?”狐狸没听清,忽然就被连京扔出了窗外。 屋子里灯火摇曳,连京拔下了束发的簪子。如墨般的长发泻下,“连京”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白色的衣袍瞬间被黑色浸透,袍角的红枫浓烈如火。他的脸上扣着鎏银面具,只能从那双紫色眼睛里窥见几分不可忽视的风华。 “你跟他犟什么呢?”“连京”的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 那女孩没有回应他。江画舟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长相美则美矣,却带着青涩稚弱,不似沧雪神君一般,眉宇间都不自觉地沾染了杀伐之气。 “连京”俯下身,温柔地吻住了羽烛白的眼睛。 第二章 神女祠 第一节 白梅镇·水神庙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沙哑的声音随着孤寂的打更声在夜里回荡。小镇近江,夜间总有潮湿的雾气,打更人提着灯笼慢慢地行走在大街小巷里。偶尔路过民居,听着里头悲戚的哭声,打更人也不免叹气。 转过墙角,便是镇上的水神庙。 打更人照旧想进去歇歇脚,却忽地在那扇永不关闭的大门前停住了脚步。 神庙内灯火辉煌,可神龛上供奉的不是庄严的水神像,而是一尊妩媚邪气的神女像。 “啊——” 灯笼跌落在地,火光一下子熄灭了。 池子里游着几尾金红色的锦鲤,鱼尾鱼鳍之间隐隐有金色的光芒流转,鳞片仿佛大漠血玉雕琢而成。羽烛白趴在池子边,睁大了眼睛去看那几尾鱼。她伸出手,那几尾鱼便凑了上来,亲近她的灵气。 白珏在一边得意道:“好看吧?这是洛都一叶湖百年一产的赤金锦鲤,有市无价。这几条是与我父亲相熟的世伯送来的。” 上官策很看不上他那副满身铜臭味的样子,撇过脸看向羽烛白:“赤金锦鲤能助长人的气运,给人带来好运,它们和小舟亲近,想必小舟近来有好事发生。” 羽烛白左看右看,舔了舔嘴唇,朴实无华地问了一句:“能吃吗?” 两个师兄在她亮晶晶的目光里沉默了半晌。 上官策在内心懊悔是不是自己嫌弃小师妹聒噪,让她跟白珏待太久了,才招致现在的情形。 白珏则像个娇惯孩子的败家母亲,将扇子在掌心里一敲。 “能,想吃清蒸还是红烧?” “我想吃剁椒鱼头!”羽烛白举手道。 池子里的锦鲤仿佛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气,忽地躲进了荷叶下,尾巴扇起的水花溅了羽烛白一脸。 “这赤金锦鲤百年一出,已然有灵,食之与杀人无益。” 白珏和上官策听到这个声音都规规矩矩地站起来行礼,羽烛白则继续趴在池边,抬头看着他。 连京迎着日头,垂首看她。 “我胳膊麻了,”羽烛白慢吞吞地解释道,“起不来。” 连京似乎是琢磨了一下她这话的意思,不解地看着她。白珏干咳一声,知道小师叔没明白她这个撒得很隐晦的娇,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了。 羽烛白不动声色地对着他行礼,心口一阵冷痛。 那日她在书馆里昏倒,醒来时身边守着白珏和上官策,却不见那蹊跷得紧的小师叔。 羽烛白在九嶷山消磨这两年,就是想等幕后那个让她活过来的人现身。既然让她活着,就想必是有事要她做,不会轻易让她这具肉身死了。她何曾想这幕后主使没摸到半根毛,倒是小师叔出手相助,还赏了她和白珏各两千遍门规。 羽烛白也想过小师叔身份有异,只是这人极少在自己跟前露面,让她没有机会试探。没想到这回他自己撞上来了。 “我今日要下山一趟,”连京说,“你们老老实实在山上待着。” “师姐下山了没回来,大师兄下山也没回来,小师叔怎么刚刚回来就要走?”羽烛白小声抱怨了一句。 “大师兄在山上只会给你煲黄芪党参鸡汤,还要拎着你的耳朵一天念八百遍‘不许下山’‘小心行事’和‘有话好说’。”白珏一挑眉,“至于师姐嘛,一天能说超过十句话,隔天想必就要下雨,稀罕得紧。他们在山上的时候不见你缠着玩,倒是天天欺负我。” 羽烛白被他一顿挤兑,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地对他做了个鬼脸,跑了。 从连京身边过时,她极其敷衍地绊了下脚,整个人往他身上扑。连京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那双沉静的眼睛看得她心头一颤。 “好好走路。”连京收回了手,垂眸道,“赤金锦鲤能带来好气运,不可胡来,记住了吗?” 羽烛白一笑,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一溜烟地跑了。 “小舟的魂魄找回来以后,我们对她多有娇惯。”上官策作揖道,“请师叔责罚。” 连京望了眼墙头的梨花,沉甸甸的白色仿佛雪压枝头。 “不妨事的。” 上官策没料到一向刻板的小师叔会说出这番话,倒是一愣。 “她就算修得大道,也不过几百年寿命。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如此之多,只要不铸成大错,娇惯她几年便是几年吧。日后这九嶷山困不住她,天下之大,你们想娇惯都未必有机会了。”连京说完便走了,留下两个弟子在原地发愣。 白珏沉吟许久,缓缓道:“小师叔这意思是……小舟剩下那一千遍门规不用抄了是吧?”他言语中似有愤懑,是对小丫头不用和他共患难的恼怒。 上官策对他翻了个白眼,扭头走了。 一墙之隔,羽烛白靠在影壁下,脚下树影婆娑。她伸出刚刚触碰到连京的那只手,以另一只手的指尖飞快地画了道符文。掌心忽地涌起一阵灼烧的疼痛,淡金色的火焰一闪而灭,羽烛白的掌心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迹。 这是神界所用的破魔符,遇魔种气息而燃凤凰真火,魔种气息越强,真火便越烈。 破魔符虽然反应并不激烈,羽烛白却并不认为对方修为平庸——能在沧雪神君面前压抑魔息、装神弄鬼的魔种,世间可没有几个。 可是为什么呢?一个魔种,潜伏在这个破败门派数十年,他所求为何? 羽烛白按着自己仿佛还在隐隐作痛的心口,无数疑云涌上。 沧雪神君是见过大世面的,什么腥风血雨都见过,心脏不会没事瞎活泼。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在她面前魂飞魄散。 连京会和那个人有什么关联吗? 羽烛白忽然想起几日前不声不响下山的容许,还有离山许久未归的小师姐,今天突然要离开的连京,眼皮一跳。她从袖子里摸出几枚铜钱,当即卜了一卦。 铜钱“叮叮当当”地掉在地上。 ——大凶! 白梅镇依山傍水,倚着白衣江成了个不小的码头,更有渔民以捕鱼为生。镇上供奉水神庙,每年庆典都很热闹,足见镇民虔诚之心。可半月前,镇上陆续有孩子消失,紧接着镇上的水神庙一夜之间变成了无人见过的神女祠。 镇民们惊恐不已,附近的修真门派立刻派出弟子查看,可那些弟子也都失去了音信。 其中便包括九嶷山大弟子容许,和归山途中路过此地的小师姐苏若秋。 羽烛白坐在人满为患的客栈里,听着周围修真门派的修士们低声讨论失踪的弟子名单和仙盟对此事的态度。本来各家各派都只是让弟子们来谋个资历,怎料软柿子却是块钢板,让仙门百家把脚趾都踢折了。 仙盟和魔修、鬼修缠斗多年,料定此事是他们所为,震怒的盟主勒令稽查司前来查探,见妖邪则杀无赦。而各个丢失了弟子的门派也派了长辈前来,至于是救人还是收尸,就要看各人造化了。 羽烛白正转着杯子思索如何找到师兄师姐,肩上忽然搭了一只手。 羽烛白心口一紧,转头对上了那双眼睛。 连京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轻描淡写地把她嘴角沾着的点心渣子擦了,而后拿了个斗笠罩到她头上:“跟着我,别让人看见你的脸。” 羽烛白的心口还是痛,她盯着这人牵着她的手,有些出神。她仰头透过斗笠上垂下的白纱去看连京的脸,试图摸到点什么蛛丝马迹,可是她脑海里连个可以对比的对象都没有。 连京把她领回自己的客房,让店小二送了温热的羊奶和一盅炖得软烂的鸡肉上来。 羽烛白被那熟悉的味道一顶,什么心思都没了,惊恐地后退两步看着这个便宜师叔。 江画舟的身体很弱,甚至可以说是个禁不住风吹的美人灯。婆婆妈妈的大师兄一日三餐精细地养着她,每日晚餐前都要看着她喝一碗温热的羊奶。羽烛白被灌了两年的羊奶,现在闻到这个味道就想吐。 “过来吃饭。”连京对她的抗拒视而不见,抬手招她过来。 羽烛白勉强地笑了一下:“不了,小师叔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连京看了她一眼:“我早就辟谷了。” 羽烛白:……失策。 “你身体不好,不要任性。”连京理了下膝盖上的衣摆,“吃完饭你再告诉我,你是怎么下山的。” 羽烛白在心里恶狠狠地揣测连京这个魔种肯定不安好心,把江画舟养得白白胖胖的,必定是为了将来有一天一口吞了她。羽烛白一边腹诽,一边苦大仇深地喝完了羊奶,膻得她想把舌头咬掉。 连京叹了口气,把鸡肉里的骨头挑出来,将鲜香的鸡肉堆在了她碗里。羽烛白看着里头红红白白的枸杞黄芪,恨不得现在就跟连京打一架,扔了这盅鸡肉扬长而去。 “吃。”连京道。 羽烛白忍气吞声地吃完了。 “九嶷山的结界是我亲手设的,”连京见她吞咽完最后一口鸡肉,才开口道,“没有道理你破了结界出来,我一点都没察觉到。你是怎么下山的?” 羽烛白慢吞吞地出卖了白珏:“后山山洞里有个很窄的缝隙,结界没有罩到。是三师兄带我找到的!” 连京沉默了片刻,羽烛白也觉得无地自容——堂堂沧雪神君,居然钻狗洞! “那你下山干什么,”连京又问,“门规没抄够?” 羽烛白想起来上官策为她抄了一半多的门规,心虚地干咳了一下:“我梦见师姐出事了,小师叔你匆匆忙忙地下山,我更害怕了,所以才溜下来。” 这蠢话倒是符合娇生惯养的江画舟的性子,连京半晌没说话。 羽烛白还在心里琢磨连京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也不在意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正大光明地盯着连京看。 “你看我干什么?”连京忽然问。 “我看小师叔长得好看。”羽烛白理直气壮地说完,又贱兮兮地问,“师叔,我听说当年有姑娘自己备了嫁妆和彩礼上山嫁你,你为什么不娶啊?” 连京那双颜色很深的眸子盯着她,常人在这样冷定的目光下怎么都要矮上半截,羽烛白却半点都不怕。她把自己心口炽烈的疼痛条分缕析地剖开了,有理有据地想,莫非这个魔种化的形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吗? 印象里那个人确实长得很好看,也话少。 连京没接话,羽烛白便得寸进尺地蹭上去一点:“小师叔,你的眼睛真好看,睫毛真长。” 她凑得实在是近,以至于可以嗅到他身上清冽冷淡的一点香气。 连京忍无可忍似的,伸手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下。他手劲极大,哪怕放轻了力气,也疼得羽烛白“嗷”的一声叫了起来。 “你的长命锁戴了吗?”连京站起身来。 “戴了戴了。”羽烛白捂着额头,眼泪汪汪地说。 “跟着我,不要离开我超过七尺。”连京握着她的手腕走了出去。 羽烛白这才注意到天黑了。 各家各户亮起一豆灯光,像是星星点点的荧光落进黑不见底的河流里。 “第一个孩子在失踪的当天晚上回来过,他去见了他的玩伴,然后两个人在次日清晨一起消失了。”连京和她站在客栈门口,看着白梅镇在天黑的时候骚动了起来,“那两个孩子在第二天晚上又出现了,和他们相见的孩子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这样,迄今为止,已经失踪了十七个孩子了。” 冷风一扫,羽烛白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听着像……伥鬼。” 伥鬼被虎所食,死无全尸,难入轮回。为了摆脱孤魂野鬼的日子,他们会引诱自己的家人给老虎吃掉,自己便可解脱。 可是那些孩子并没有得到解脱。他们像是一捧朝露,在烈日之下凭空消失了。 “也有可能,回来的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孩子。”连京说着,对着过来的一队修士遥遥拱了拱手。 羽烛白见那些人穿着绣了上古凶兽穷奇暗纹的白衣,个个腰间都配着小巧的符剑,步履沉着有力,便知这是仙盟的稽查司。上官策跟她说过仙盟三大司的标识和事迹,同时尖酸刻薄地讽刺了天机司的腐败堕落、戒律司的傲慢无能,唯独对稽查司还有一两句好话。 领头的修士跟连京见了礼:“玉城君也来了。” “来寻我门两个不成器的弟子。”连京淡淡道。 “这位是……”那人看见羽烛白被连京握在手里细软的手指,猜测道,“江姑娘吗?” 连京微微颔首。 “这未免也太危险了,此处可能有魔修埋伏。”修士皱了皱眉,“玉城君不如与我们同行?免得江小姐受伤。” “不必,有我在,不会。”连京道。 稽查司众人只好与他们告别,挨家挨户地去找有没有回来的孩子。 镇上的居民们对这些修士又敬又怕,生怕他们把自家孩子当妖孽抓走——他们也知道孩子不对劲,可人总是对失而复得的东西抱有奇怪的执念。 “师叔,我们不去看孩子吗?”羽烛白故作天真道。 连京没搭理她。 镇上的水神庙一夜之间变成了诡异的神女祠,本来夜夜香火不断的神庙突然间无人问津,连烛火都没人敢续了。 连京燃了一张符纸,从地上捡起蜡烛点燃,照亮了空旷的神女祠。羽烛白仰头看着梁间垂下的青色纱幔,只觉得一股湿冷的空气从脚底下蹿了上来。 她擎着烛火去看墙壁上颜料斑驳的壁画,大片大片靛蓝色的颜料画出了汹涌的波涛,黑色的线条画出了岸边和岸上跪伏的一排小人。浪头上有一张狰狞的兽脸,龇着满嘴的白牙。 “咝!”羽烛白后退了一步。 连京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真丑。”羽烛白嫌弃道。 连京无言以对,只好说:“民间传说里的邪祟都是这样,青面獠牙,没有好看的。倒是鬼修和魔修经常以色惑人。” 羽烛白赞同地点点头,和她打过交道的那么多魔种,不管真身多么令人作呕,化形总是千娇百媚的。只是他们魔界的眼光与神界和凡间都不同,往往要摸索许久才能达到“惑人”的水平。 想到这里,羽烛白忍不住看了一眼连京,这个魔种又是化了几次形?少说也得有百八十次才能化出这么一张脸吧? 连京对她投以询问的目光,羽烛白赶紧撇开眼神,接着去看壁画了。 下一幅壁画,是狂风大作、阴云遍布百里,小船被浪卷走的样子,船里坐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应该是个女孩。岸边的人依然是跪伏的模样。再下一张,白衣的修士负剑来到江边,将一个小小的身影推上了船。 羽烛白往下看,只见江底的妖兽破江而出,与修士缠斗。修士将妖兽斩杀,血染红了整片白衣江,白衣江边又恢复了平静,居民们修建了神女祠,供奉那个最后上船的女孩为救世神女。 羽烛白的指尖在墙上暗红色的颜料上蹭了一下,放到鼻尖仔细地嗅了嗅,她脸色微沉:“是血。” 不是人血,是牲血。 哪怕这个镇子以捕鱼和码头生意为生,牛羊也是极重要的资产,耕地、产奶都要指望它们,没有人会轻率地宰杀牛羊。只有在祭祀供奉神明的时候,他们才会宰杀三牲。而这样洋洋洒洒地用牲血画了大半面壁画,可见信徒虔诚。 但是镇上没有任何神女祠的遗迹和只言片语。 若这神女祠是假的,何以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虚构得如此真实呢? 羽烛白捻着指尖干涸的血迹沉思,抬头看了看连京。他仰头看着那尊含笑的神女像,面色看不出情绪。神女像拈花而立,眉眼秀美,唇若点朱,妩媚流丽得不似神祇端庄,倒有几分妖女的惑人。 “小师叔,你在想什么?”羽烛白在柱子上蹭干净了手指,这才拉住了连京的衣角。 “我在想,布局的人是魔修也好,鬼修也罢,他到底想要什么呢?”连京喃喃道,“神女祠占了水神庙,可神女也没有得到香火。除了侵占庙宇,背后的人也只是诱骗走了孩子,他要做的难道就是让镇民们终日陷在惊恐之中吗?” 妖魔邪物一般饮血食肉,修为稍微高一些的,便是啖其魂魄,最终都是为了增进自己的修为。以人的恐惧、怨愤等为食的邪修不是没有,可孩子心性至纯,一般而言不是此类妖邪最好的猎物。 羽烛白还没来得及跟连京说壁画的事,神女祠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小舟!” 白衣负剑的少年两步冲了进来,神色紧张地拉着她上下打量,后头跟着个红衣的少女。 “师兄、师姐?”羽烛白目瞪口呆。 她就是怕身边这个深藏不露的魔种图谋不轨,到时候趁乱把小师姐和容许这两只白白嫩嫩的小羔羊囫囵吞了,才匆匆忙忙地下山的。可她到这里不到半天,这两人就自己冒出来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有没有受伤?你的长命锁戴了吗?你是怎么跑下来的?”容许从稽查司那里听说江画舟跟小师叔都在镇上,当场吓出一身冷汗,生怕小师妹在这迷雾重重的镇子上掉半根头发。 容许见羽烛白安然无恙,甚至还从她身上嗅到了一缕似有若无的奶香,满腔忧心顿时化作了怒火,恨不得拎着这人的耳朵把门规灌进去:“我平日里给你做那么多饭是为了把你的胆子养肥,好过年下酒吗?” 羽烛白忙不迭地蹿到连京身后:“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连京摸了摸羽烛白的头,出言安抚容许:“好了,无碍的。小舟是担心你们两个。” 容许身后的红衣少女默默端详了羽烛白片刻,这才理了衣衫对连京行礼:“若秋见过师叔。” 小师姐苏若秋,若论辈分,她应当是二师姐。可是跟容许、白珏、上官策三人不同,苏若秋乃是拜在江画舟那英年早逝的父亲门下,又由酒鬼掌门教导长大。这事便有些牵扯不清,因此比她小的三个弟子便不伦不类地唤她一句“小师姐”。 苏若秋平素不苟言笑,清秀的眉眼间便带了几分冰雪的颜色,偏偏她又在眉心点了一抹梅花痕,显得色如春花。 “外面出什么事了?”连京看着两人,微微抬了抬下巴,“你们俩又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容许沉沉地叹了口气。 几日前,苏若秋从北方斩杀妖兽归来,途经此处,听说了孩童失踪的事。 她一边传信给容许,一边留下来调查这件事,却发现自己已然无法脱身。先是同行的其他门派弟子传不出去寄音纸鹤,到后来他们发现根本走不出白梅镇。 每当旭日东升,他们便被困在不知何处的围墙里,动不得说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人来人往。而当夜幕降临,那些孩子流窜在镇上,他们才从青砖里解脱。但他们仍然出不去镇子,他们尝试过跟着那些孩子,可小孩子跑到水神庙里便消失了,像是朝阳下的露水。 苏若秋意简言赅地把这段时间的经历说完,外头的吵闹声已经压不住了。 “事情还不清楚,尚不能轻举妄动!”稽查司的修士成排堵住了神女祠的大门,门口挤满了举着火把的人。 “这个邪祟侵占了水神庙,要害我们的孩子!你们不去抓妖邪,反倒搜我们的孩子、守着妖女的庙宇干什么!” 为首的修士无奈地解释道:“这庙宇没有邪祟的气息,可见不是妖邪的真身,你们烧了也没用,反倒激怒她!” 然而群情激愤,焦虑、恐惧和愤怒好似一锅热油,把凡夫俗子的五脏六腑翻来覆去地煎了个遍,稽查司冷静的话语像是一瓢冷水——冷水浇热油,当即炸开了锅。 “要不是你们的弟子在这里失踪了,谁会管我们死活!谁知道这是不是你们弄出来的邪门歪道的东西?” “你们不是修仙吗,为什么不救我们!” “我们自己能救自己!你们不要多管闲事,今天我们就要烧了这东西!” 这句话像是最后一粒撞了锅底的火星子。 不知是谁第一个扔出了火把。 羽烛白还在发呆,突然被旁边的连京抱孩子似的一揽,整个人被按在了他怀里,往边上退了几步。 有人把装了桐油的桶扔进了神女祠,木桶砸在地上轰然碎裂。紧接着不计其数的人抛出了火把,烈火一下子便蹿了起来,直接燎着了神女祠梁间悬挂的青色纱幔。 灯光灰暗的神女祠忽地明亮起来,神女唇边的朱砂殷红如血。 仙盟众人不得对凡人动粗,稽查司气得脸都青了,也只能在烈火下退走。连京抱着羽烛白跃上墙头,仿佛一只翩然的雨燕,离开了神女祠。 羽烛白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神女像,熊熊烈火中,那神女像微翘的唇角竟然有几丝嘲讽。 守护·阴谋·命运 “无法无天”九嶷山小师妹 X “正经理智”传闻中的小师叔 连京在人间的数十年,一直被看作仙门百家之模范。 可自从他身边跟着那个小姑娘,一切都变了—— 梳头、喂饭、逛街……他全包! “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