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心
作者简介
君素:生活于山城重庆,爱好做梦,将梦里的悲欢离合书写成故事。 已出版:《太傅》《她的妄想》等作品。
内容简介
第一章 能句句送命也是本事 昏暗室内,烛火跳动。 白婴上半身伏在一张长案上,隔着咫尺的距离与对面的男人深情相望。她笑起来唇红齿白,话音更似莺鸟啼鸣,带着一股子魅惑人心的劲儿。 “这么多年,你终于还是忍不住,对我下手了,宝贝儿。” 男人面无表情,一双幽暗的眸子里波澜不兴。 白婴抛个媚眼,继续道:“不说话,是想等我主动吗?” 男人看着她,没说话。 “没事。”白婴摆出温柔缱绻的模样,“宝贝儿别怕,咱们可以慢慢来。” 说着,白婴便企图用食指去勾男人的下颚。男人冷静地瞟她一遭,随即揪住她那不大安分的“爪子”,轻飘飘地一搡。 白婴顷刻失去平衡,倒退两三步,一屁股跌坐在地。她疼得龇牙咧嘴,气哼哼地望着男人。 男人审视她片刻,捏拳挡在唇上轻咳一记,温声道:“女君不畏生死的态度,倒是比许多男儿更有气魄。但……还请女君自审处境,俘虏,须有俘虏的觉悟。” “俘虏……”白婴低声呢喃,然后仿似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张望四周。 没有什么良辰美景,也并不存在花好月圆。 她目前所处的,是遂城都护府里一间货真价实的地牢。 就在今晨,白婴率领十六国的虾兵蟹将,第无数次光临梁国边境,打算抢钱抢粮食。结果,非但没薅到一根羊毛,堂堂十六国的女君,还在撤退途中,因嘴贱高喊了一句—— “宝贝儿今天好帅,一起来玩呀!” 很不幸,白婴的嘴大概开过光,很快就一语成谶,实现了她的美好愿望。被通常不出手,一出手必然伴随腥风血雨的梁国定远大将军——楚尧,正面擒获。当时她的那群虾兵蟹将,吓得那叫一个落花流水,逃起命来根本不顾白婴的死活。 白婴的心情只有一句话形容:非常委屈。 归根结底,这其实也怪不得十六国的兵将贪生怕死。 所谓十六国,早前原本是二十四国,地处西北,与梁国比邻。他们常年觊觎着梁国这片肥沃的土地,总干些烧杀抢掠让人恨得牙痒的事。数十年前,梁国出了一位姓楚的武将,愣是死守边关,不退分毫。当时的皇帝念此人赤胆忠心,赐予楚家满门殊荣。 其后漫长的岁月,戍边将士渐渐有了楚家军的称号。楚家三代,马革裹尸的也越来越多,及至楚尧这一代时,良将门阀,只剩一根孤零零的独苗。 奉安二十六年,楚尧他爹壮烈牺牲,十万楚家军交到了楚尧的手里,对抗西北诸国的“锅”也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他的肩头。少年年方十八,便风尘仆仆地从京都赶来这风沙之地,连替他爹哭丧的时间都没有,就上了战场与虎狼为敌。 在白婴的记忆中,早些年的楚尧,有两个很基本的原则。其一—— 大家都是斯文人,凡事讲道理。 因这特性,有一阵儿他常被京城的公子哥们嘲讽,说他没有武将气度。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楚尧会切换成第二原则,一言以蔽之—— 能动手,绝不啰唆。对方啰唆,他就打到对方无法再啰唆。 总之,他就是这样一个先礼后兵的真汉子…… 诚然,做人原则性太强,免不了是要吃亏的。楚尧刚到边关时,年纪小,比不上二十四国那伙人的阴险狡诈,毫不夸张地说,要不是他祖上积德,他的坟头草至今只怕有城墙那么高。其中多少曲折暂且不表,可不知为何,到了四年前,楚尧竟幡然醒悟,用上了他的第二原则。 旧年的二十四国自视甚高,暗地整兵三十万余人,准备夜袭遂城,抢姑娘抢银子。须知,遂城里的楚家军,总数不过十万众…… 在这巨大的人数压制下,遂城被破,传言楚尧重伤濒死,二十四国胜利在望。然后…… 果不其然! 二十四国成功……被突然崛起的“楚天霸”按在地上一通摩擦,搞了个汗水与鲜血迸溅,脑袋与手脚齐飞。 那一役,被世人称作传奇。在所有说书人的嘴里,以及各种正史野史的记载中,楚尧仿佛是天降“战神”。什么身受重伤,压根儿就是子虚乌有。二十四国的国君死伤过半,以若羌为代表的八国,当场被打跪,举起双手朝楚尧大肆膜拜,正式归降。剩余的十六国屁滚尿流地撤回沙地,利用地势和楚家军周旋,好不容易逃出生天。 十六国深表不服,随后进行了两次明里暗里的反击。据不完全统计,参战人数分别是四十万和十五万。在这巨大的人数压制下…… 果不其然! 诸国又一次被楚尧按在地上侮辱,个个哭爹喊娘装孙子求饶,顺手就替楚尧奠定了“梁国战神”“巨力怪胎”等一系列威震八方的头衔。经此三役,若羌八国表面上彻底安分,十六国也放弃了原有城池,采取联盟策略,推三王共治。他们常年畏缩在沙漠里,不停地换老巢,靠能苟且会苟,存续到如今。据传楚尧亦是伤疲交加,被军医按头休养,不再咬着十六国穷追猛打。若偶尔逢上十六国的鼠辈……诸如白婴此等,冒头抢劫,也是由他手底下的四名副将打点。 是以,白婴才敢吃了熊心豹子胆,率众闹事。 可她万万没想到,“楚天霸”如此经不起调戏,单因她一句戏言,他就罔顾医嘱,亲自下场手撕她。 完全不讲武德! 简直丧心病狂! 一念至此,白婴不由得瘪嘴哼唧。她坐在地上,水灵灵的眸子倒映出坚实的铜墙铁壁,在她右侧不远处,仅有一扇削尖脑袋都钻不出去的铁窗,透进斑驳微弱的亮光。靠墙的边上,还搁着一排木架,挂满了各式各样可怕的刑具。白婴咽了口口水,旋即望向三步开外的几个大男人。她一口一个的宝贝儿——楚大将军,正用一种“汝将死”的目光扫量她,其左右两侧,还各站着一名随时准备递刀的副将…… 白婴本能地忽视了旁人,目光只胶着在楚尧身上。她的袖口里,一块冷铁隐隐生寒。 记忆中的少年不知何时变了模样,五官越发凛冽锋利,褪去了青涩稚嫩,多了些成熟内敛。那双曾经灿如辰星的眸子下已似深渊寒潭,暗不见底,再难看出里面隐藏着怎样的情绪。他着一袭黑色常服,劲瘦挺拔的身形坐得格外板正,玉冠束发,丰神俊朗,真真称得上是国士无双。 白婴一时入了迷。 楚尧不满地拧起眉,提醒道:“女君这般望着楚某,是……” “别说话。”白婴抬手,直接道,“让我溺死在你明亮的眼中。” 楚尧闭了闭眼,闷声道:“女君再是胡搅蛮缠,便只会消磨生机。进了此处的俘虏,你可知是什么下场?” “下场?”白婴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掰着手指头数,“可不就那酷刑一套嘛,夹手指,挑断手脚筋,胸口用烙铁走一圈,还有……”她话音骤止,忽而像想到什么,秀眉慢慢地皱起来,“宝贝儿,你难道是想……要人家以色侍人?” 楚尧深吸一口气,默默捏住了桌角。他还没张嘴,白婴就开始口吐芬芳:“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宝贝儿!”白婴皮实地眨眼。 三个大男人静止了一瞬,紧接着炸开了锅。 副将之一的李琼:“都护!你听这妖女在放屁!她嘴里如此不干净,想必也套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不如一刀杀了,祭咱们死去的弟兄!” “别啦,你还没套怎么能这么武断呢?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白婴使出浑身解数抛媚眼,“尧尧,你再问问我嘛。” “你!不知羞耻,不守妇道!都护,让我直接砍了她!” 另一个副将赵述表示:“卑职赞同。” 楚尧审视白婴须臾,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绕过桌案,走至墙边的炭炉旁。约莫当真是常年的战事伤了根本,他咳了好几声。白婴稍稍晃神,正寻思楚尧这病是真是假,不料,他已取出烧红的烙铁,挪到了自己跟前。待那灼人的温度近在咫尺,白婴骇得身子一歪,手脚并用地缩往墙角。 “亲娘!尧尧你这是要做什么?大家都是斯文人,凡事讲道理嘛!孔子说得好,能叨叨千万别动手!” 李琼破口大骂:“放屁!孔子他没说过!” 白婴皮笑肉不笑:“那这话,是、是老子说的。人家还说了,真男人,从不打胸大臀翘的小美人儿。” 副将们异口同声:“不要脸!” 白婴尚未来得及反驳,楚尧出声道:“女君想多说遗言,楚某本该奉陪。但环境造势,审讯不可少了应有的步骤,还请女君体谅。” “等会儿,你这烙铁干什么要对着我的脸,烫花了你负责照顾我下半辈子吗?放下屠刀好好唠嗑成不成?” “不成。女君上位四年,无一人知晓你的来历。楚某心中多有疑问,未知能否得到解答?” “你、你这是屈打成招!和那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反派有何区别?” 楚尧想了想:“楚某何曾说过,‘逆我者不亡’这等话?” 两位副将险些激动得鼓掌。 世人眼中,楚大将军的形象一向光辉伟岸,殊不知,在楚将军自己眼中,他其实从来就没有过形象这玩意儿…… 白婴咽了口口水:“你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阳光积极、光风霁月的好少年了。” “勿再攀扯关系。楚某不时会咳嗽,一咳就手抖。” “行行行,你稳住别抖,宝贝儿都想知道些什么?” 白婴松了口,楚尧手中的烙铁收回寸许,慢慢道:“若楚某没记错,迄今为止,女君率乌合之众共犯我大梁十五次,战果……”语气里生出一股子由衷的鄙视,“零。未抢到我大梁一粒米,未拿走我大梁一文银,甚至,连城墙的砖都没碰到过。” 白婴:“明人不捅暗刀,你能不能给点最基本的尊重?” 楚尧置若罔闻:“打仗不行,送死你倒是很积极。在女君带领下,楚某粗算过,十六国死伤人数,少说也有两万众。而今次,女君更是毫不吝啬地将自己也赔了进来。” 白婴花容扭曲:“你再‘内涵’我是废物,我就要骂人”一声笑出来。 楚尧继续道:“另外,女君还记得楚某早上骑的战马吗?” 白婴一脸娇羞:“讨厌,不就是共骑一匹马吗!” 楚大将军无语。 他第四次深呼吸,幽幽道:“那马随我征战沙场,着实感情深厚。楚某带这水囊,是给它解渴用的。女君和战马间接亲吻,滋味如何?” 一击,致命。 白婴惨烈地按住了心窝。 士兵们再是憋不住,接二连三地笑出声。 正在两个人口舌较劲的当头,远处商路,终于传来了浩浩荡荡的脚步声,乍一听,便知人数不少。楚尧一扬手,所有人当即收敛笑意,训练有素地取出备好的面巾,盖住了真实面容。 没配备面巾、水囊和武器的“三无”白婴,兀自拉起衣袂,有样学样地挡住脸。她聚精会神地打量着这支渐行渐近的队伍,与她昨夜估计不差,这些人的人数在一百五上下,皆作镖师打扮,统共护着十一辆马车前行。每辆车上有两个封好的硕大木箱,插有三角旗,正是“龙腾”二字。 龙腾镖局立足梁国沿海,闻名天下。叶云深请他们押送火器,本是无可厚非,可白婴打从第一眼就觉得,这事有蹊跷。她武艺不精、四肢不勤,却是格外擅长观察,直觉也比普通人准确。这些人步调轻盈沉稳,眉宇间隐含肃杀气,不像是时刻防备的护镖者,倒更像是挖了陷阱等着猎物进坑的捕猎者。白婴脑中灵光一闪,顿时反应过来,她中了叶云深的计。 她在算计叶云深,叶云深也在防着她叛变。 他们都不信任彼此。 白婴把叶云深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另一厢,楚尧也察觉到底下的人不简单。他眯眼看向白婴,一股凉意顷刻就爬上了白婴的后背。 白婴太熟悉他这种表情,见过的人基本没啥好下场。她一阵尿急,赶紧夹住双腿道:“你别这么看我,这不是我的‘锅’,我拒背。你想想我从昨天被俘虏,到眼下怎么着也过十二个时辰了,叶云深这手狠心黑乱作怪、月黑风高乱放火的变态要害我,我能拿他怎么办?别说我的命了,就是我的心、我的肝儿都攥在你手里,我要坑了你,还得想个法子去殉情,多亏本的买卖!你就信我这一次,我真不晓得叶云深这龟孙儿使绊子了。” 随时随地都在被调戏的都护大人皱起眉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能!”白婴立刻又乖巧又顺从,“人家就是想说,这和人家没关系啦,不是人家下的套。” 楚尧发现自己提出这个要求就是错误的。他闭了闭眼,问:“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这……宝贝儿你有没有听过山鹰卫队呢?” 楚尧捏了捏拳:“那是什么杂鱼?” 白婴笑得尴尬:“也不是杂鱼啦宝贝儿……” “白、婴!” “我在,我在。”白婴瞬间恢复一脸正色,解释道,“这支卫队是叶云深私底下培养的势力,历来神出鬼没,只闻其名不见其影。卫队中的人,个个是武功高绝者,在江湖上走投无路的恶人。据说,他们擅使各类旁门左道和毒功暗器,极难对付。心……咳,将军你是知道的,叶云深近年独揽大权,无恶不作,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但都被他肃清了。只要近他身者,在山鹰手底下,无一存活。” 楚尧默然不语。 李琼道:“都护,这……当兵的对上江湖恶徒,占不了什么便宜。” 白婴急忙附和:“是这个理。而且,自招揽山鹰,叶云深就一直在训练他们对付军队。我曾听说,早些时候,叶云深让八千士兵与两百山鹰对战,山鹰死伤不出五十,八千士兵却尽数殒命。” 人头满打满算都只有五十,却面对着两百劲敌的楚家军们表示有点慌。 白婴做出总结:“要不,今日这劫,咱先不打了?这摆明着是叶云深不做人,这批火器,等我将来亲手送给你。” 楚尧一言不发地取下了面巾。白婴还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不承想,他忽然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负手走到几步开外的一块大石上坐定,依旧用睥睨杂鱼般的眼神望着商路上的行者。他慢条斯理道:“既然如此,也无需再装了。今日来都来了……” 白婴一抖,猛地想起一桩事。 她十二岁那年,在京城的大街上溜达,不小心被右相家的公子戏弄了几句。楚尧得知,拽着她凶残地杀上门,也不管那是朝廷重臣。打哭小公子后,两个人被几十个家丁团团围住,那时的白婴也同这群士兵一样,内心慌得不行。可楚尧只说了一句,今日来都来了,勉强应付一下,你们,齐上。 随后…… 右相满门,往后三月,就没一个能不靠拐杖走路的。为此,右相在皇帝那哭了十来天。楚尧他爹年节回来,因这事大动肝火,使得白婴一直以来心中有愧。 世易时移。 如今的楚尧再次说了相同的话:“那就勉强应付一下。” 白婴哽了哽,突然想给叶云深点蜡。 一字落定,杀伐骤掀。 赵述、李琼兵分两,领着人以迅雷之势冲下山坡。刀兵声叱咤方圆,眨眼便呈腥风血雨之势。白婴知道哪里是最安全的,活像鹌鹑似的缩在楚尧身后。不多时,黄沙溅了成片的猩红,风中扩散开扑鼻的血气。楚尧约莫有些不舒服,拳头抵在唇边,止不住地咳嗽。 白婴看得无比心疼,想去给他拍拍后背,又清楚自己没有这立场。 及至短短一刻钟后,都护府的人形成了片刻的压制势头。他们人数虽不多,却胜在训练有素,互相配合的阵型牢不可破,让这伙山鹰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突破口。眼看两方僵持不下,不料变数陡生,车上的木箱从内打开,更多潜伏的山鹰钻了出来。 白婴破口大骂:“这变态的鳖孙儿果然不安好心!” 她见山鹰两两为一组,甩出一种细链铁索当兵器,其上置有尖利刀刺,一旦被困其中,再难脱出。战况随之逆转,楚家军渐渐落了下风。 白婴拎得清局势,今日楚家军在这折一条命,就是她欠下的债,楚尧会悉数把屎盆子扣她脑袋上。且不论以后还能不能取得楚尧信任,单从良心上讲,她也过意不去。 想到这儿,白婴当机立断,脱下外裳胡乱缠在头上,只露出一双别具风情的桃花眼后,她放声大喊:“打蛇七寸,从东南方单人突围,那厮用一对锤子,力气大得很,别正面干,绕背拧他天灵盖!” 赵述和李琼正双双陷在苦战里,又不想在自家都护跟前丢了脸面,万不得已下,只能听从白婴的建议。李琼绕到那两人壮的大汉身后,一举拧断了他的脖子。 楚尧瞄了眼白婴。 白婴接着道:“中间右数第三人,链条脱手了,动作快姿势帅,踹他裤裆一脚断根!” 赵述无话可说。 虽然……但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挣扎,他还是选择了识时务为俊杰。 “赶紧的,你们整队突袭,大家都是拿剑的,隔得远了还打个锤子,给对方甩链子的机会是嫌坟头草不够高吗!” 赵述颇想骂人。 李琼也想骂人。 两位副将一起在心里骂白婴,并倍感屈辱地依着白婴的话打了个翻身仗。 山底下兵荒马乱,山上的楚将军却是思绪万千。 能把战况看得这般分明,眨眼之际掌握每个武者的弱点,这绝非易事。若无长年对兵法的积累,对武学的钻研,到不了这种地步。可若白婴有这能耐,何至于每每进犯梁国边境,都无功而返? 她如果不是废物,而是在装,图什么? 她这张面皮下,究竟还藏了多少事? 楚尧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白婴。 一群山鹰见势不妙,由武功拔尖的数十人跃上了山丘,决定打蛇先打七寸。白婴从头到脚都没想过山鹰众还有这胆量,竟敢主动挑衅“战神”。她下意识跑开几步,准备给楚尧腾出大展拳脚的空间。 然而…… 山鹰们压根儿就是冲着她来的…… 十几把寒光利刃齐刷刷对准白婴,白婴“咕噜”一下咽了口口水,见“楚战神”丝毫没有援手之意,一面咬牙腹诽,一面决定顽强求生。她捏着嗓子,尖声尖气道:“大爷,哎呀各位大爷,有话好说嘛,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人家有多远滚多远,好不好啦?” 其中一名山鹰:“女君?” 死活不肯承认的白婴:“不是啦,人家不是什么女君,你们胸大臀翘花容月貌的女君还在都护府的地牢里啦。” 楚尧无语。 很好,此地无银三百两。 好几个山鹰齐声怒喝:“你竟敢背叛吾主,找死!” “我去,这也能认出来?”白婴破罐子破摔地扯掉头上衣衫,她气势汹汹叉腰道,“既知是我,尔等还不退下!我告诉你们,别不识好歹,否则……” “否则如何?”山鹰们凶相毕露。 “否则我就跪下来求你们!”白婴哭丧起脸,“尧尧救命!宝贝儿快来!我要死啦!咱俩的孩子保不住啦!” 一心想袖手旁观的楚尧听着她的“胡言乱语”,一时无辜。 商路上打到一半的楚家军和山鹰众,动作皆停滞了一瞬。 所以,孩子……原来竟是真的?了!” “女君别误会。”楚尧轻咳一下,面上尤是云淡风轻,“楚某并非在内涵女君,而是坦诚相告,你的确是废物。” “你!”白婴气得咬牙切齿。 楚尧好奇道:“这便是楚某的疑惑。女君恶名远扬,四年来除了强抢民男贪图享乐,于十六国而言,可谓毫无建树。昔年的王君叶云深尚能用计攻破遂城,怎么偏要扶持一个废物坐上三王之一的位置,这里面,究竟藏有何等玄机?” “你……张嘴废物,闭嘴废物,我这么废,都怨谁?”白婴脱口而出。 楚尧抿了抿唇。 两道视线一交汇,白婴顷刻冷静下来,干瘪道:“都怨老天勒令我靠脸吃饭。” 楚尧默然。 副将们双双翻起了白眼。 白婴也深感一个头两个大。 岁月磨人,早几年的楚尧还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多哭两声,大抵能免去一场皮肉之苦。可这会儿的楚尧,不仅胸有城府,且句句精准,假如不谨慎应对,只怕迟早殒命。白婴再三衡量,坐直身体道:“看来,我要不说清道明,楚将军是打算严刑逼供了?” “确有此意。” “那楚将军打算用什么来交换我价值连城的消息?” “你的命。”楚尧把烙铁扔回火炭里。 “也划算。”白婴耸肩笑笑,下细回忆着。 她的两眼呈现出短暂的放空,低声呢喃道:“我……其实是梁国人。” 安静的室内烛火跳动。 赵述走到楚尧身旁,高声重复:“此女说,她是梁国人。” 楚尧没应声。 赵述加了句自己的见解:“不管都护信不信,反正这妖女说的话,卑职连半个字都不信。” 白婴瞪了眼多事的赵述,接着卖惨:“我父亲姓‘向’,单名一个‘参’字,是陈郡人士。将军大可去查证。早些年,我父亲往来金州做生意。我母亲有病在身,无法照料我,父亲无奈之下,只好带我同行。没想到……没想到……” 白婴泪如雨下。 三个大男人一脸麻木。 赵述再次补刀:“她说她爹叫向参……一个姓‘白’,一个姓‘向’,大概是小时候不会写字才把自己姓改了。” 白婴无语。 “她还说自己是陈郡人,她爹带她来金州做生意,没想到她成了卖国求荣的逆贼。” “等会儿。”白婴瞪眼道,“你老添油加醋做什么?我说的话难道将军听不见,还须得你翻译?” “不想我添油加醋,你就大点声!” “那我中气太足不就表现不出你们男人爱看的一哭二闹吗?” “谁爱看这个?”赵述呵斥。 楚尧适时提醒:“女君仍未说,叶云深为何让你上位。” “宝贝儿少安毋躁,容我细细……”“瞎掰”二字硬生生转了个弯,白婴哽了哽,说哭就哭,“嘤,容我细细道来。那一年,我与我爹前往金州,结果遭遇不幸,恰好……逢上金州遭袭。” 此话一出,赵述脸色乍变,指着白婴怒道:“满口胡言!” 白婴顿了顿,实则也心有不忍。她知晓,一旦提起旧事,无论对她,抑或是对楚尧,都是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 可她,别无选择。 她打量着楚尧的神色,幽幽道:“没有人比将军更清楚,奉安二十七年,发生了什么吧。” “闭嘴!” 楚尧一声不吭,赵述却是按捺不住。他也不管是否逾矩,上前一步手按剑柄,整个人绷得宛如满弦待发的弓,连着额头上也布了一层薄汗。他的反应太过异常,让白婴也不由得怔了一瞬。楚尧则置身在大片的阴影里,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斑驳的烛火,白婴看不清,他是怎样的表情。 少顷。 楚尧道:“你接着说。” 没来由的凉意使得白婴打了个寒战,她咬了下下唇,嗫喏道:“然后……我、我就被十六国掳走了……那年战事吃紧,三州先后遭袭,我也不过是被二十四国俘虏的其中一人。后来,我便落入了叶云深手里……” 赵述的颊边滴下了豆大的汗珠。 楚尧步步逼近,站在白婴面前居高临下:“说下去。” “都护!”赵述喊道。 白婴寻思道:“要是……我说叶云深扶我上位就是替他‘背锅’的,我头上的屎盆子都是他扣的,少了我,他还能扶持千百个女君王君,宝贝儿,你信不信?” 楚尧没答她的话。他静静地看着白婴,俊逸的脸半边隐于晦涩,半边映着烛火,错落的光影似将这人撕扯成两半,悲怆和冷漠都交替出现在那双深渊似的眸底。 “奉安二十七年……奉安二十七年……”他低低重复着,继而垂首,意味不明地讥笑一声。 赵述当即拔出一小截明晃晃的剑身,手背上满是暴起的青筋:“都护……” 气氛骤然变得诡异且剑拔弩张,白婴直觉不妙,正欲岔开这个话题,楚尧倏尔蹲下身来,温声说:“女君是故意提起奉安二十七年的,你想博楚某的怜悯之心,是吗?” “将、将军的大仁大义,着实令人敬佩。” “大仁,大义……呵。”楚尧长舒一口气。隔了会儿,他方施施然起身,不不痒地道,“你若真是当年的受难者,那倒也确然是个可怜人。” 他回身把赵述的剑插回鞘中。白婴清楚地看到,赵述颊边的冷汗滴落在地。她尚未回过神,楚尧已走到桌边坐下,问:“女君既然自称梁国人,那么,是想就此投诚?” “也不能说是投诚。”白婴一身正气,“我只是想报效生我养我的梁国!毕竟,我和将军一样,都是有气节有抱负的热血儿女。” 李琼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要不要脸?谁和你一样?就你刚才的那模样,我们都护下辈子都追不上你!” 白婴:“……你在骂我还是骂你家都护?” 李琼:“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我的意思是……” “闭嘴。”楚尧制止了下属的话,接着道,“女君的来历,楚某自会查明。你若真是我大梁子民,又先后带着十六国的蝼蚁们送死数回,楚某无理由不善待女君。” 白婴突然感到心情好复杂。 楚尧话锋一转:“不过,投诚也好,报效也罢,都得彰显自身的诚意。女君刚刚说有价值连城的消息,是什么?” “东海岛国的火器,不知宝贝儿感不感兴趣?” 两个副将登时面露讶异,楚尧则示意白婴继续说下去。 “你我都晓得,东海以东的岛国,以盛产火器而闻名于世,却因造价太过高昂,就连国力雄厚的大梁,都只是给京城的禁军配备了一部分。莫说十六国很少得见,你们楚家军,只怕也无缘接触?” 白婴盘腿坐在地上,眉眼间带着不经意的笑,闲话家常般分剖着大梁的局势。 “当今圣上何其忌惮楚家军,边关未平,楚家军是守护大梁山河的屏障。边关安宁,楚家军就是搁在圣上枕边的刀。这个道理,宝贝儿应该晓得的哦?” “放肆!一个不学无术的女人,也敢妄议朝政!”赵述斥道。 白婴无所谓地耸耸肩,目光只胶凝在楚尧身上:“别误会,我无心挑拨楚家军与朝廷的关系。当然了,依着大梁国库的实力,断不可能让楚家军人手一支火器。那么,现在,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了!就看宝贝儿想不想一举扒掉叶云深的裤衩子!” 楚尧拢了拢眉心:“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白婴厚颜无耻地一笑:“宝贝儿的请求,我必须满足!” 她清清嗓子,重新道:“现在,主动出击搞死叶云深的机会来了!” 楚尧心想: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算了,还是别指望她这张嘴了。 楚尧敛了敛眼皮:“愿闻其详。” “事情是这样的,四年前一役后,十六国一直被压着打,元气大伤,按道理呢,是没有闲钱再去购进火器的。可叶云深为了最后的反扑,愣是不惜掏出棺材本,想方设法于半年前订了一批东海岛国的火器,妄图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进十六国,给你们楚家军来一次沉重的打击!当然,很不幸,他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即将被我这个正义的使者终结。” 三个大男人默然无语。 白婴龇着牙道:“约莫一个月前,这批火器已经登岸,由一家镖局护送,最迟明日,就会抵达边城。叶云深让我挑着这个时机来进犯遂城,亦是想给这批货打掩护。总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就我知道他们的路线,宝贝儿你选,是要与我这小美人儿合作呢,还是合作呢?” 这根本就没得选! 楚尧保持沉默。 李琼急眼道:“都护,这妖女不可信!” 赵述跟着附和:“此事的确不可信,只怕是这些奸诈小人设下的局。且不说叶云深哪儿来的银两买火器,单看这前因后果,也未免太巧合。” “嗨呀,”白婴摊手,“你们要相信,老天爷疼我这个好人呀。” 好人…… 你别骂老天…… 三个大男人一致在心里吐槽。 李琼思来想去,生怕自家都护中计,忙道:“就算真有这批火器,叶云深让镖局押送,已是居心叵测。沿海镖局,家家背后都有不可轻易得罪的势力,他们往来四方,朝廷也从不轻易插手。假若我们用都护府的名义拦截,搞不好会落人口实。如果真查出是火器还好,倘若没有火器,只是寻常货物,必定不好收场。” “你说得对!”白婴热情鼓掌,“所以我把后路都给宝贝儿想好了,咱们调一波精兵,遮头盖脸,扮成山匪,抢他一票!” “放你的屁!我们都护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是百姓心中无可取代的大英雄,岂会与你这等贼人同流合污上路打劫!你再敢侮辱我们都护信不信我扯断你的舌头!” 白婴捂住嘴,可怜兮兮地望着李琼。 楚尧默了半刻,道:“假扮山匪打劫,与道义相违背。” 李琼连连点头,目光里止不住地流露出对楚尧的崇拜。 然而,下一刻…… 楚大将军:“不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楚尧在两名副将震惊到无法自拔的眼神中干咳一声,勉强挽回自己的形象道:“火器一事,终归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旦落入叶云深手中,于后续战事不利。” “可是都护……” 白婴机智地抢话:“宝贝儿通透!那就如此说定了!我与宝贝儿强强联合,抄了叶云深这老变态的底,事成咱俩五五分,你放我回十六国,我继续当卧底,与你里应外合,咱们争取这几年就把十六国那些王八羔子整锅端,如何?” “不如何。”楚尧微笑。 白婴愣了愣。 “首先,所有火器,归都护府所有。其次,女君别奢求回去了。此事若成,证明你有意归顺,楚某可以不囚禁你,但你也走不出遂城,只能与其他战俘同样,集中住在城南狗尾巷。” 白婴被楚尧的脸皮震住了,张了张嘴,道:“你明知道我这几年不干人事尽给十六国的广大群众添堵了,我要去了狗尾巷,还有机会活着走出来?” 楚尧:“你可以的,毕竟,是女君说的,老天爷疼好人。” 白婴悟了。 这几年,排成队的人骂她厚颜无耻,不知她这德行随了谁。每至深夜,这问题也困扰着白婴自己。如今,她终于晓得…… 她的德行…… 是随了楚尧! 白婴表示心服口服,楚尧也甚是满意她的识时务。一场交易就此说定,楚尧随后命赵述和李琼先退下打点,他又留在地牢里,详问了诸多细节。到得白婴和盘托出,这次审讯才算结束。白婴私心里想和他多待一刻算一刻,一对眼珠子就像黏在楚尧身上,无论如何也抠不下来。楚尧被她瞧得不大自在,微微拧了眉,起身道:“今日便到这儿,明早卯时出发,女君且休息。另外,把你的哈喇子擦一擦,快流下来了。” 白婴闻言,当即抬袖猛擦嘴角。见得衣袖干爽,方知被楚尧戏弄。她也不恼,单手支着下巴道:“谁让我家宝贝儿多娇,万千少女竞折腰。不瞒尧尧,我一见到你呀……” 楚尧估摸着白婴说不出什么正经话,可基于审问犯人的本能,他依然接了一句:“如何?” 白婴笑靥如花:“我就连孩子该是明年三月出生,属虎,猴年上京考状元都想好了。” 被调戏了整整一个时辰濒临爆发的楚大将军:“女君这句句送命的本事,果然算是……炉火纯青。” “嘿嘿,宝贝儿过奖。” 楚尧无语。 直到楚尧“砰”的一声关上铁门扬长而去,白婴还坐在地上乐呵呵地喊:“别走呀,宝贝儿,宝贝儿,尧尧!” 脚步声越走越快,不消片刻,外间便恢复了一片死寂。白婴脸上挂着的笑容逐渐沉下来,光亮照不到的地方,深黑的眸子里如覆寒冰。她将手收回袖口中摩挲那块陈旧的铁牌,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到底是一样无情啊。” 地牢外。 赵述和李琼尚未走远,只是站在一起商量着什么。两人眼见楚尧走出,双双上前,恭敬道:“都护。” 楚尧扫视过二人,问:“还在此地做什么?” 李琼道:“咱们明日……当真要去抢……咳,伸张正义?” “嗯。” “都护你真信那女人所说?这妖女声名狼藉、作恶多端,您为何不直接用她杀鸡儆猴?” “叶云深扶持她一事,尚有查证的余地。”楚尧顿了顿,继续道,“先派人前往陈郡打探白婴是否真是梁国人,若她所说不假,那……也确然可怜。” “都护您……”李琼话音一滞,求助似的看了眼赵述。 赵述像在思量着什么,对他熟视无睹,李琼只好自个儿劝:“这么多年过去,都护也该……放下了。” “我知晓。时辰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是。” 楚尧欲要举步,久未吭声的赵述突然说:“都护留下白婴,单单只因奉安二十七年?” “不然呢?赵副将以为是因什么?”楚尧的眉眼里带着浅淡的笑意,看不出半分多余的心思。 赵述埋下头道:“卑职不敢妄加揣摩都护的想法。只是白婴来历不明,世人都知奉安二十七年的事,她故意以此博取您的同情,也不是不可能。” “无妨。” “那假如她的被俘,以及火器一事,都是十六国三个王君设下的局呢?” “无妨。” 楚尧说完,注意到两位副将无比纠结的表情,不得已又补充了一句:“就算是局,也正好教教这三位王君,如何做人。” 话罢,他率先离开,留两位副将面面相觑。 自家都护……他果然是很狂。 至夜,丑时。 白婴趴在桌案上,阖眼小憩。她做了个烦琐冗长的梦,许多场景如走马观花,凌乱得不真实。 一开始,是一名女子泡在血池里,披头散发,形如枯槁,露出的肌肤透着死气,宛如地狱里受刑的厉鬼。她喉咙里发出变调的呜咽闷吼,显得无助又绝望。 很快,女子被血水覆顶,窒息之际,虚空里出现一只手,紧紧拉住了她,对她说—— 别怕,有我在。 梦境自此更迭,顷刻化作春日盛景,花落缤纷。白衣的少年在水榭里教小丫头读书。小丫头昏昏欲睡,气得少年拿戒尺打她的掌心,打得她圆胖胖的手又红又肿。入了夜,那少年却又带着伤药,一面小心给她上药,一面闷着声说话。 “以后,没人再打你。” “……是你打的。” “……我、我也不行!抱歉,我……不会再打你了。” “好。” 画面一转,穿黑衣裳的少年气势汹汹地带着小丫头闯进了一处学堂,站在桌子上吼道:“你们,是谁说阿愿胖?” 底下的纨绔子弟们齐齐缩成了鹌鹑,没一人敢站出来承认。 少年问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凭一己之力,将全学堂十三人揍了个遍。他边打边道:“我家阿愿,你们也胆敢评头论足,谁给你们的勇气!” 纨绔子弟们哭成一片,扯着嗓子嚷嚷:“你敢打我!我爹都没打过我!” 少年此时说出了一句人生的至理名言:“叫你爹来!我连你爹一块儿打!” 从此,少年在京城添了个绰号,叫——全家打。 后来,小丫头和少年一起被老师罚站。 老师深表痛心疾首:“你们这流氓习性都是随了谁?你是将军之子我理解,安阳,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也跟着胡来!” 小丫头瘪着嘴委屈巴巴。 少年高傲地扬起头,拉着小丫头的手说:“她,随我。” 白婴在梦里似乎也笑出了声。可惜,美景不长,这一切猝然终止在一声破风疾驰的箭鸣里。她突然听见自己尖厉的哭喊—— “兄长,救我!” 白婴赫然惊醒,坐起身子慌乱地大口喘息。 周遭寂无声息,壁上只余几盏昏暗的烛火跳动。她的后背已被冷汗湿透,四肢百骸霎时卷过细密的痛意,像是有无数虫子在她的身体里撕扯咬噬。她揪住胸口衣衫,竭力忍耐这熟悉的痛感。起初的睡意一刹消弭,透过铁窗,白婴望着外头的光亮,双目混浊而茫然。 她回来了。 可他……已经不认得她了。 白婴轻轻抚上自己的脸,梦里那血池中的虫子仿佛爬到了她的皮肉上。她恐惧地抱住头,眼前的场景却始终挥之不去。她瘦削的双肩瑟瑟发抖,及至天明将近,这一宿的痛楚才算过去。 白婴还没缓过神来,便有士兵来押她前往都护府外。 彼时天色蒙尘,一轮日头还藏在连绵的云层后,将出未出。都护府坐落在遂城城东,占地颇广。内中一应俱全,不仅有校场、地牢,还有诸多军舍,容纳了近五千精兵。眼下气势雄浑的操练声直冲云霄,是遂城里安抚人心的保障,也是震慑虎狼的号角。 白婴迷迷糊糊地被两个士兵推搡着,边走边打呵欠。正门外沿街旁,有五十名悍将已经整装待发。其中,也包括昨晚审讯白婴的李琼和赵述。她眯着眼一下子觑中了队伍中间的楚尧,懒洋洋地走过去,刚迈完石阶,裙摆一撩,露出一双白花花的大长腿,风情万种地坐在了石梯上。 楚尧沉默了下。前后的几十道视线齐刷刷扎过来,纷纷黏在了白婴的腿上。 边塞并非没有风格豪放的女子,只是像白婴这么豪放的,委实难得一见。加之都护府上上下下,都是一心杀敌,保家卫国的糙汉子,上至楚尧,下至新兵蛋子,清一色的单身光棍儿,是以都护府有个别名,叫…… 光棍儿府。 大小光棍儿们冷不防接受美色的洗礼,自然是挪不开视线。楚尧干咳了好几声作为提醒,见收效甚微,便垮下脸警告白婴:“女君,注意仪表。” “什么仪表?”白婴浮夸捂嘴道,“呀,尧尧是不喜欢我穿成这样吗?你对人家的占有欲,原来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楚大将军:“你是不是没睡醒?” “是呀。”白婴面若桃粉,“你呀,真是不懂疼人,明知今早要赶路,昨夜还折腾人家。” 这引人遐想的说辞,再配上白婴故作羞涩的模样,达到了一车地火龙爆炸的效果。原先盯着白婴的几十道视线“唰”地转向楚尧,议论声此起彼伏,险些没把楚将军淹没在唾沫星子里。 “我去?我是没睡醒吗?我刚刚都听到了什么?这是咱们不给银子就能听的玩意儿吗?” “都护是霸王硬上弓了还是被霸王硬上弓了?据说这位女君好男色,厉害啊,为了色连命都不要了。” “等会儿,你们的重点不该是都护破坏了咱们光棍儿府的规矩吗?” 楚尧阴森森地瞪了白婴一眼,继而气沉丹田掩嘴怒咳。咳了好几个回合,整个队伍总算安静下来。末了,他眯起眼睛,威胁白婴道:“女君,谨言慎行。” 白婴一脸的无辜:“怎么了?我难道没有谨言慎行?宝贝儿呀,你好歹也是正人君子,想哪儿去了?” 恶人先告状。 楚尧望天,做了个深呼吸。他拽着缰绳忍了忍,不欲和白婴计较。眼看天色不早,他让士兵牵来一匹高头大马,径直停在白婴跟前。白婴默默端详了好一阵儿,方弱弱地举起手道:“我要坐马车。” 楚将军:“你想不想在天上飘?” 那其实…… 也不太想! 白婴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又说:“实不相瞒,我其实……不会骑马。咱们这是要去天途关,少说也有八十里路,你让我自个儿骑马去,还没走出城门呢,我就在马蹄底下肠穿肚烂了。你想想,我要是死了,谁给你提供可靠情报?” 楚尧问:“你再说一次,你不会什么?” 白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嘿嘿,不会骑马。” 她还嘿嘿,她为什么有脸嘿嘿? 楚大将军第二次望向了天空。 不说马背上度日的十六国,就连崇文弱武的梁国,但凡一名女子稍有来头,都会些许的马术,好歹,这是一门逃生技能。可白婴身在高位,堂堂一方之主,居然……还能废成这熊样? 她真是老天派来终结十六国的吗? 楚尧现在有点相信,她大抵就是给叶云深“背锅”的人选了。 冷静须臾,楚将军简单明了道:“过来。” 白婴谨慎地想了想:“做什么?先说好,你要是打我,我俩的孩子马上就会从肚子里掉出来!” 刚想带她同骑的楚将军眼神冷漠地看着她,无话可说。 士兵们才稳住心态,这会儿又被一句话点燃。 这一次……楚将军足足咳了二十六下,都没能让激烈的讨论停止下来。 白婴亦是没料到,行伍之人还能拥有如此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眼看楚尧咳得唇色发紫,她略感歉疚地说:“宝贝儿,你别咳了,再咳下去,肺都要咳出来了。” 她稍稍走近,问:“你叫我过来做什么?难不成……是想邀我同骑?” “同骑?呵呵……”楚尧面带微笑,“女君说笑,怎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 白婴瞅着他的笑头皮一麻,当下就想起了那些年被他打跪的二十四国国君。她正要转头就跑,楚尧却是手疾眼快,轻轻松松拎住了她的后脖颈。 就在白婴手脚并用激烈无比地挣扎时,楚将军凉悠悠道:“来人,把女君绑上那匹马,倘若途中女君不幸摔死……” “你就给我殉情?” “就把你挂上城墙,用来警示十六国。” 白婴习惯性作死并再一次成功:“宝贝儿,宝贝儿,我的尧尧,我错了,我认错行不行?跪着认!我是真不会骑马,求放过好不好?” 楚尧严词厉色:“再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白婴:“嘤。” 第二章 孩子原来是真的 正如白婴所说,从遂城到天途关,整整八十多里路,以楚尧毫无人性的行军速度,少说也得两个时辰。 就不说两个时辰,她被绑上马,遭楚尧拽着急驰出城门不久,白婴就吓得半死不活。边塞风沙大,马蹄过处,黄尘漫漫。一开始白婴还能鼓着两眼怒视楚尧,没走多远,她的眼睛里便入了沙子。两行泪水簌簌落下,糊了她一张娇俏可人的脸。她伏在马背上,剧烈的颠簸硌得她肚子生疼,她勉力用手搂住马脖子,嘴里塞着一团布料,两颊惨白得宛如死灰。 她是当真怕极了。耳畔的蹄声像是悬在她头顶的刀,随时可能落下,让她身首异处。她的喉咙里不断溢出呜咽,想喊一个名,却不得章法。 兄长…… 脑海里的景象恍惚回到数年前。早些时候,白婴还是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小团子,刚满十岁,便入了学堂。先生教习马术,其他小孩上了一课,都能独自上马,唯有白婴胖过头,腿又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连脚环都踩不到。她不仅翻不上马背,还在众目睽睽下摔了个仰八叉,一头栽进泥坑里,笑得其他小公子哥们原地抹泪。 白婴气得不行,指着他们说,你们尽管笑,我回家告诉兄长去! 次日,一群纨绔子弟,被楚尧打得抹泪更勤。 白婴也不是打小就不上进。每个娃年幼之际,总是向往变强的。何况那时的楚尧已经在武学和兵法上展现出过人天赋,白婴私心里只想与他并肩。她央着楚尧亲自教她骑马,为此,楚尧还专程寻来一匹小马驹。 第一天,白婴顺利上了马,在马儿不动的情况下,好歹能在马背上稳半个时辰。 第二天,楚尧能牵着马带她遛个弯儿。 白婴登时信心满满,到了第三天,她让楚尧放开缰绳。结果,楚尧一撒手,马驹刚跑两步,白婴就被成功颠了下来,摔得龇牙咧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楚尧为了安慰她,愣是信口雌黄,说马驹不通人性,连着把马驹饿了好几顿。 后来,学堂里再要教马术,楚尧便说什么都不让白婴去学了。 先生语重心长地和他交流:“你家小妹如此下去是不行的,你是将门之家,她怎能连骑个马都不会。万一将来遇上事儿,她会拖累你的。” 楚尧含笑望着他妹,一脸宠溺地回答:“无妨。她无需会这会那,有我便足够了。” “那若是你上战场了呢?” “我就带着她上战场。” “那若是你二人在战场上遇险呢?她逃命都比别人慢!” 楚尧疑惑地觑了眼先生:“怎会遇险?有我在她身边,就只能是别人遇险。” 先生表情复杂,和楚尧大眼望小眼半天,道:“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这样的教育方式是会毁了这孩子的?” 楚尧仍旧笑得春风和煦:“无妨。我家的,由我宠。宠她十年不够,就二十年。宠她二十年不够,那就一辈子。” 白婴站得近,把这句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里,刻入了心中,连同他们初识时那句言辞一起。她在还不懂何为承诺的年纪里,已得他人轻许了一生。 可她如何也没料到,这个说着要宠她一辈子的人,带她离开黑暗后,再将她送进了地狱。 话音不绝,白婴眼皮子底下温热翻涌。 许是瞧她可怜,队伍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白婴还未来得及睁眼打量,就觉身上的绳子一松,手臂被一个蛮横的力道钳制住,用力一带,她便落到了另一处马背上。 她眩晕了良久,两只眼睛方怯生生地眯起一条缝。她身处队伍最末,士兵们都关注着前方,好似被人下了令,不敢回头张望。稍是垂首,她便瞧见一双骨节分明、长着茧子的手松松地拉住缰绳。白婴整个人一滞,身后人胸膛的热度时不时贴在她的背部,微热的呼吸不经意地撩过她的后颈,使得她的思绪登时一片空白。 她的脑子是转不动了,泪水却还没停止,脸上依然是湿漉漉的。 楚尧由衷地鄙夷道:“楚某杀过的王君不少,怕死能怕到女君这种程度的,你是第一人。” 白婴一反常态,压根儿不反驳。 “早知如此,便不该逞口舌之快。女君安分些,楚某也不会为难你一介女流。” 白婴乖巧且安静。 楚尧相当满意她的作态,当即下令队伍前行。 走了两三里路,白婴麻木的四肢总算恢复了知觉。她胡乱擦掉眼泪,继而在马背上扭来扭去。路途颠簸,楚尧硬邦邦的胸膛蹭得她面红耳赤,每一次呼吸,对方衣料上皂角的香气都将她包裹得严丝合缝。 暌违已久的靠近,于她而言,好似饮鸩止渴。她恨不得丢盔弃甲,又怕此后万劫不复。 楚尧忍无可忍,终是拧眉道:“女君在动什么?” 白婴僵住,仿佛他的话别具威力,震得她一动不动。 少顷。 白婴难得地示弱道:“你……你往后退一点,别、别贴着我。” 楚尧默了默,微微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白婴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提出第二个致命要求:“你……可不可以不喘气?” 楚尧冷冷道:“我不能。但我可以让女君能。” 白婴不敢造次了。 两个人一路无话。白婴全程都在试图减低存在感,拼了命地往前挪,避免和楚尧前胸贴后背。可无奈行军速度快,两个人总归有些肢体接触。 楚尧很快就发现,这位传闻里贪图男色的十六国女君,不过是与人同骑,耳尖至脖颈,都能晕出一层淡淡的粉色。他若与她说话,她就老老实实一问一答,全然不似昨夜在地牢,满嘴荤话。楚尧以为她是被绑了一回在马上,彻底吓破了胆,一面不屑白婴的品性,一面也欣慰于这意外的成果。 说到底,白婴那张嘴,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欠。 也不知随了谁。 楚尧一念至此,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至午时,一行人顺利抵达天途关。此地位于西北三州境外,原本是若羌的地盘。在若羌归降后,这一带的人烟日渐稀少,正是打劫下手的好地方。楚尧择了一片靠近商道的小树林,命士兵拴好马匹,再徒步走上夹道的小山坡。 白婴下了马,一时半会儿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乍然离开楚尧那坚实有力的怀抱,她既是惋惜,又有点小庆幸。她摸摸索索地跟在一群大老爷们儿身后,待得众人依着副将赵述的计划埋伏好,她才觑准楚尧身旁的空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五月的日头已烈,商道上万籁俱寂。白婴虽是预测镖局的人今日会赶到天途关,却也不晓得具体的时辰,只能静候猎物出现。都护府素来军纪严明,说好埋伏,诸多士兵便有如一草一木,不会发出丁点儿动静。可白婴明显没这自觉,不消须臾,以她为中心,众人便听到了一阵“吭哧吭哧”的响动。 楚尧抿了抿唇,回头望向背对他的白婴:“你在吃什么?”他不记得出发前有给白婴配备食物。 白婴闻言,下意识地扭过脑袋。她右手抓着一截树皮,嘴唇吧唧吧唧,嚼得不亦乐乎。 楚尧无语。 吃树皮这种事,他们迄今为止,还只在史书里见过。若是逢上灾荒年生,或是天下大乱,无米可入炊,才会有人以树皮为食。梁国的边境虽不太平,好歹百姓士兵吃饭还不成问题。她堂堂一个女君,何至于如此? 楚尧沉默了片刻,问李琼道:“身上带馕饼了吗?” “没。”李琼也是一言难尽,“出发前大伙儿都吃饱喝足了,这来回一趟又不远,没人配干粮。” 楚尧瞥了眼李琼,李琼机智地挪开了两寸。他还想再说什么,白婴笑嘻嘻地趴到楚尧身边,道:“宝贝儿,我不饿,别担心。” “谁担心了?”楚尧不满,“既是不饿,你扒这树皮做什么?” “这不过路的时候瞧见了,觉得这树皮还挺新鲜的,随手就扒下来了。”白婴献殷勤地把啃了半截的树皮递给他,“宝贝儿尝尝?爽口多汁。” 楚尧礼貌地把树皮推回去:“谢谢,女君独自享用就行。” 白婴冲他嫣然一笑,也不勉强,规规矩矩地趴在他身边,继续嘎嘣脆地啃树皮。她啃得起劲儿,小臂那么长的树皮没多久便只剩巴掌大小,贝齿一咬一合还格外清脆响亮。楚尧离得近,被她发出的噪声吵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启齿道:“此次押送火器的,可知是哪家镖局?沿海镖局,有几家师承江湖大派,其中不乏一等一的高手。” 白婴囫囵不清地答:“我也说不准,之前听叶云深那‘大屁眼子’讲……” 楚尧怒道:“你说话就说话,不要嘴里不干不净!” 白婴怔了怔,把嘴里的树皮吐出来道:“我是说叶云深那大骗子……” 听岔了的楚将军:“你继续。” “哦。”白婴嗤笑一声。 见楚尧的眼刀扎过来,她才赶紧扔掉没啃完的树皮一脸正色道:“据说是龙腾镖局。我此前特意打听过,这家镖局的背后,确实有朝中权贵和江湖势力撑腰,要不我怎敢提议让宝贝儿扮成山匪呢。” 楚尧一言不发。 他实则并不关心是哪家镖局,他只想找个借口阻止白婴吃东西。 白婴话匣子一开,三寸不烂之舌就翻出了花样:“说起来,关于打劫这事儿,你们都护府是肯定没经验的。不过不打紧,有我在,保管你们吃不了亏!” 李琼深表不屑:“尽干猪狗不如的事,还挺骄傲。” “话不能这样讲,俗话说得好,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只要你肯脚踏实地好好干……” “你等会儿?哪儿来的七十二行?我要没记错,俗话说的是三百六十行?” 白婴掰了掰指头:“哎呀,你这糙汉子咋那么‘虎’呢?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你看我家尧尧都没反驳我。” 楚尧深吸一口气,不想搭理白婴。 李琼也翻了个白眼,转向另一个方向。 白婴继续道:“这打劫呢,江湖黑话叫‘打鹧鸪’,事先得踩盘子。你们待会儿要是一个不留神,搞不好就要泄漏身份去。当然啦,打劫的道道三天三夜也给你们讲不完,以后有空,我再慢慢教。” 谁要你教! 李琼忍不住,恶狠狠地瞪了白婴一眼。 白婴埋着头,手上也不知在搞什么小动作,嘴上还不歇气道:“总之呢,等镖队出现,你们都别动,让我先说骚话……” “啊不,让我先说江湖话。”白婴吧唧道,“记住了,五字精髓,猥琐,别嘚瑟。抢了货就跑。一般的山匪都不跟镖局正面‘刚’。我们既然做了,就要做得……” 楚尧打断她:“你又在吃什么?” 白婴仰起脸来,包了一嘴的草。 楚尧默然。 李琼瞅向白婴手边一个拔了草从而留下的小土坑,内心也是备受震撼。 白婴还好似生怕楚尧不让她吃,三下五除二就把剩余的草塞进嘴里,直到两边腮帮子高高鼓起,模样滑稽好笑。 楚尧闭了闭眼,冷静地望了遭天。 白婴嘿嘿一笑:“反正,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诸位,打劫必须要低调。” 无人接她的话。白婴也没指望有人同她一块儿插科打诨,她乐得自说自话,左右闲着无事,她愣是把十六国其他两位王君的私事翻了个底朝天。她一面叭叭个不停,一面百无聊赖地用手去刨起先的小土坑。楚尧用眼角余光觑见,那坑在她的手底下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然后…… 白婴拎住了一根拇指大小的胖虫子…… 楚尧的眉心一跳。 下一刻,白婴的两眼蓦地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就在身边人呆若木鸡的注视中,她果然故技重施,大有把虫子扔进嘴里的架势…… 楚尧一把擒住她的手腕,闷声道:“你不要命了?这是沙蛭!” 白婴眨巴眼:“我知道呀。” “你有多少血够它吃的?你这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放的毛病……” 话至此处,楚尧赫然收了声。他的眸色刹那间阴郁下来,仿似盛夏时节雷雨交加的前奏,带着黑云压城的胁迫感。白婴对危险的直觉向来敏锐,有那么短短一刹,她觉得,楚尧是真心想要她的命。 她从他的目光里,甚而能辨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残虐。只是等她稍作细看,他却又恢复了不动声色的神情。他甩开白婴的手,沉默须臾,矮声道:“女君的试探,可以到此为止。再进一分,则是自寻死路。” 白婴明白他意指什么。 他以为,她在模仿。模仿他的义妹,模仿年幼时的白婴。 她这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放的毛病,归根结底,得从她七八岁那会儿说起。 白婴的幼年时期,用一个字总结:惨。 用四个字总结:惨绝人寰。 先撇开过于复杂的经历不说,总归,那时她常常饥一顿饱一顿,久而久之,她对吃东西生出了一种病态的执着和依赖。到得她九岁那年跟着楚尧入了将军府,突然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她也仍是怕极了饥饿,每天十二个时辰,约莫有十个时辰她的嘴里都塞着食物。 楚尧疼她宠她,总让府上的厨子变着法儿给她做好吃的,活生生把她从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丫头喂成了圆滚滚的胖球。照顾白婴的婶婶还劝过楚尧,说女孩子家家不能吃这么多,否则继续长下去,将来找不到好人家。彼时楚尧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找什么好人家,我不就是好人家吗?” 此后,婶婶再没劝过白婴少吃。 这一来二去,白婴被他惯得毛病越发严重,已到了夜里梦游胡乱啃食的地步。楚尧生怕她出岔子,有一段时间干脆在她睡着后,便锁上她的房门。白婴找不到吃的,迷迷糊糊就去啃桌子腿,结果很不幸,把门牙磕掉两颗。 次日早上楚尧来开门,白婴坐在镜子面前嗷嗷哭。彼时也不知楚尧在想什么,二话不说,转头就走。白婴还以为他嫌弃自己没牙的样子,跟上去想讨个说法,结果刚走到楚尧门前,就听里面传出了激烈的打斗声和争执声。 吵的什么白婴给吓忘了。她年纪小,那阵仗又大,当场就把她震得三魂少了两魄。还是身为楚尧伴读的赵述及时出现,把打着哭嗝的白婴哄回了房里。她想和楚尧绝交两天,可还没过夜,楚尧就给她做了不少好吃的送来。美食当前,加上她对楚尧深厚的依赖,很快就把磕掉门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那晚过后,楚尧再也没锁过她的房门,而是每夜悉心守在她床前,给她唱一首五音不全跑调能跑到隔壁老王家的小曲儿。 白婴听得欢喜,楚尧唱得尽心,两个人非常和谐。 其间,白婴还咬过楚尧的手腕一回,醒后她看到那一圈血淋淋的牙印,哭得差点厥过去,比伤了自个儿还难受。约莫是太怕伤害楚尧,没过多久,她这强迫性吃东西的毛病,便痊愈了。 直到…… 奉安二十七年,他亲手杀她…… 白婴陷在旧事里难以自拔,眼底白雾氤氲,几乎是脱口而出:“将军认为,我在试探什么?” 楚尧不作答。 “怎么,我惹将军忆起故人了?” 楚尧还是不应声。白婴无趣得紧,方才起伏的心绪也慢慢平和下来。她用手掌遮住强光,瞄了眼穹顶。午时未过,日头当空,正是一天里最晒的时刻。她长年累月见不了几回太阳,导致皮肤都白得显病态,乍然晾在野外这么久,多多少少有些难熬。她的喉咙里干得像要冒烟似的,她努力咽了几口口水,瞥见楚尧腰上挂着一只水囊,伸手便要去扯。 楚尧摁住她道:“做什么?” “我渴,要喝水。”白婴说得大方坦诚。 楚尧想了想,侧首道:“李琼,你去找……” 白婴:“我就喝你的!” 楚尧锋利的眼刀,虽迟但到。 白婴也不怵他,迎着他的视线说:“你是我的宝贝儿嘛,我只想喝你的水囊。你也看到了,我将将吃了那么多树皮和草……” “那是我叫你吃的?” “不是。我就想强调强调,我现在特别渴,你要是不给我喝水,我会暴尸荒野,一尸两命。” 偷听到墙角的诸位士兵心中疑惑:孩子这梗,难不成是真的? 楚尧气不打一处来:“白婴,你不要得寸进尺。” “哪敢呀,人家分明就是挣扎求存。您一个将军,怎么能虐待投诚的弱者呢?还是说,您的水格外金贵,是要……”她吐字越来越慢,还故意带着点拈花惹草的笑。 楚尧一听就知道她这话的苗头不对,为了把她飙荤话的趋势遏制在摇篮里,他想也没想,扯下水囊就塞给了白婴。 白婴乐得前仰后合,诚心地夸道:“宝贝儿,你真是个好人。” 楚尧觑她一遭,懒得接她的话茬。他到底还是低估了白婴,原以为上午的事,能令她长长记性,学会本分老实地当个俘虏。现下看来,“本分老实”四个字,用在她身上就是一种讽刺。好在只要能让白婴闭嘴,损失一个水囊,也算不上什么。 待得白婴笑够了,她便扒开塞子,“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水。楚将军刚断定她唠叨了大半炷香,后面怎么着也该歇歇了,不料,白婴喝完,抹了把嘴就喊:“宝贝儿。” 楚将军的眼皮子一蹦跶。 她凑近些许:“宝贝尧尧。” 楚将军想打人。 白婴不知死活:“你瞧。”她伸长手臂,把水色莹亮的囊嘴递去楚尧面前,“我们俩……是不是间接亲吻了?” “哎呀,人家好害羞。”白婴极其浮夸地捂住脸,耳尖上还当真泛起了薄红。 周围众人倒抽一口凉气,纷纷为她的勇猛暗自惊叹。 楚尧忍了忍,忍了又忍,接连做了三次深呼吸,告诫自己留白婴有用,才把打死她的想法一再推迟。他看了看白婴,云淡风轻道:“女君经常脸红,是病。” 白婴的动作一滞。 楚尧:“应是积食内热,上攻于面。此症状多伴随有腹胀和口臭。” 白婴的笑容垮了一半。 “若否,就是五脏有损,气血郁结,多半活不久,要趁早治。” “你……” 边上的李琼“扑哧 青梅竹马 / 阴错阳差 / 黑暗与光 人美路子野的西北女君vs人狠话不多的铁血将军 楚尧第一次遇见这样没皮没脸的女人,他坚守清白名誉 却不想一念入魂,二念入骨,三念不可自拔 ——“阿愿,都护府的管辖地,你随便逛。” 围观全程的副将们:“完了,都护他,堕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