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中国中篇小说精选
作者简介
中国作协创研部,是中国作家协会下属的研究机构,以组织、研究作家创作为主要任务,对各自领域、门类的创作、思潮、队伍等情况开展调研,反映作家、评论家的意见、建议和动态;举行作品研讨,推介优秀作品;开展学术讨论和理论研究,引导文学思潮等。
内容简介
荧惑 张抗抗 夏天的傍晚,我走出地铁口,穿过一片高楼之间狭窄的阴影。一抹惨淡的晚霞,挂在楼顶一角;黑压压的乌云,从另一边卷过来。狂烈的干热气浪,吸尽了国槐、青杨、元宝枫树干内储存的水分,树叶一片片软软地耷拉下来,好像被抽了筋似的。行道树上热衷于发表意见的蝉,集体沉默寂静无声。它们究竟是呼吸暂停,还是睡着了?无法确定。 正是高峰时段,马路上车流蠕动,却仍然让人觉得城市空空荡荡。蒸腾的热气里,潜藏着一种莫名的不安,唯有路边一排粉红色小花开得正旺。不太确定持续的高温是否意味着副热带高气压带控制,或是即将形成强烈的对流云团。总之,夏季的暴风雨或是台风迟早会来,或许还有洪水。不过这些与我无关,我只关心今天是否会下雨,因为我没带伞。 奄奄一息的街市渐渐复活。走过一个小路口,见路边的夜排档已经开张,一张张白色的塑料小圆桌铺排开去,啤酒、烧鸡、花生米、煮毛豆,烤肉串冒着烟雾,人声喧闹。前几年已经取消了街边烧烤,淄博烧烤火了以后,如今墙边被允许摆摊儿撸串,脏乱差总比关闭的卷帘门好些。然而,落下的卷帘门还是太多了,我知道那里曾是门口排队的奶茶店、挂满衣物的洗衣店、馨香美艳的鲜花店,仿佛一夜间都消失了。 我急急赶路,像风火轮上的哪吒,滑过路边两个衣着亮丽的女孩子。她们是双胞胎吗?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颌,标准化或是格式化的那种漂亮。金黄色的吊带衫,粉红色的短裤,露出一圈白皙的腰,像两根剥开的彩色雪糕。曾在抖音上瞥过一眼,今年夏季青春装流行色彩鲜艳的“多巴胺”风格,是多巴胺刺激了时装,还是时装刺激了人体的多巴胺?我的目光扫过周围,搜寻那些街拍爱好者,看他们是否藏在树干后头偷拍女生。也许他们去了时髦的CBD(中央商务区)?不确定。 走过一家星巴克,大玻璃门正在开合,进进出出的人,拎着黑色的公文包。从大玻璃窗望进去,里面竟然很拥挤,小圆桌旁围着一些男人,埋头在笔记本电脑上,像是有干不完的活儿。有一次我曾问过蕾表姐,他们是在模仿巴黎咖啡馆写作的诗人吗?她摇头:这些人,都是所谓的慢就业者,躲在这里假装业务繁忙。 乌黑的云团卷压过来,似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力,正从天穹深处涌现,像极了如今ChatGPT(聊天机器人程序)与生成式AI(人工智能)的奔涌浪潮。云中传来低沉的呼啸,而地面则无声无息。明暗各半的天空,像一块老化的塑料布,在风中被撕扯。那些翻滚的云层,会不会裂成碎片,像雪花一样飘落? 碎片是我们生活的常态,尘土般的微粒是否已填满所有的空间? 我不太确定。大多数情况下,我总是忐忑犹豫。 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此刻我正去往蕾表姐的公司,每隔几周她会约我在办公室见面。她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在那里我不喊她表姐,而是称呼她“蕾总”。 最近我与蕾总“失联”了,无论试图和她语音通话、发语音留言或是发文字信息,微信始终保持静默。蕾表姐一向是个靠谱的人,事无巨细都要操心。唯一的可能是——累病了?她曾透露手头正在操作一个AI大项目,有点神秘。 平时我很少与人交往,高中、大学同学和阶段性的同事,走着走着就散了。唯有蕾表姐是一个例外,像一块磁铁吸附着周围的铁钉。我自从“灵活就业”以来,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或沙发上看书,我原本就是文科生,喜欢历史、文学、哲学书籍和网上的博文,不敢说博览群书,日过几万字稀松平常。看得眼睛酸涩,戴上耳机听音乐,或是刷手机上的快手、抖音。短视频一条条蹦出来,就像西北那种名为“一根面”的面条没完没了,不确定在哪里咬断。偶尔也浏览科普读物,却攒下许多疑问。两年下来,我终于活成了大学时代自己曾经嘲笑过的那种“知道分子”。其实呢,做一个知道分子并不容易,一旦掌握了基本常识,没人再敢忽悠我。在我看来,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不确定肯定是确定的。只是我懒得与人分享。我对自己的懒散懈怠比较了解,但我不想改,也改不了。 一周前蕾表姐曾微我,说这几天让我去一趟她的公司,要和我谈点事儿。我猜想肯定与科技有关。蕾表姐是要给我补课吗?不确定。可以确定科学知识是我的短板。然而一周过去,她好像已经把自己的邀约忘记了? 刚刚我在床上刷手机,一条信息忽然从微信里蹦出来:下午我有点空五点钟你过来——蕾表姐从不使用标点符号。在这个读秒时代,标点符号会影响输入速度,她一直生活在速度里。她的微信头像是一粒暗红的星球,远看像一颗即将成熟的石榴。蕾表姐的微信名叫火星,是去年新改的,我不确定她是否迷上了火星。 蕾表姐从不邀请我去她家聊天,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那个表姐夫了。我也不愿让她来我家,我的小房间太脏太乱,仅有的一把椅子嘎嘎作响。再说,父亲如果知道蕾表姐来了,会抓着她讨论数学的圆周率是否能被除尽,说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