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森短篇小说全集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舍伍德?安德森(1876—1941),美国作家、诗人、剧作家和散文家,美国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迷茫的一代”代表。 译者简介: 王富(1975—),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高级英语口笔译硕士,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翻译学方向博士后。
内容简介
《怪人传》 老作家胡须花白,起卧艰难。他所住的房子,窗台很高,而每天清晨醒来他就想隔窗看看那些树木。于是,他小题大做,找来木匠,把床架到跟窗同高。 木匠曾经参加过内战。他走进作家的卧室坐了下来,说为了把床抬高,要架一块台板。作家的雪茄放在旁边,木匠便拿过来抽。 两人商量着垫高床的事,说着说着就扯到其他事情上了。木匠讲起了他参加内战时的情景。事实上,是作家勾起了他的回忆。木匠曾在安德森维尔监狱坐过牢,也曾失去过一个弟兄。他的弟兄是活活饿死的,每次聊到这个话题,他都会潸然泪下。木匠跟老作家一样,也有着白花花的胡须,每每哭泣,嘴唇缩起,胡须也就跟着上下翘动。他哭泣着,嘴里叼着雪茄,样子很是可笑。这么一来,作家就把计划撂到一边了。之后,木匠自作主张把床垫过了头,害得年过六旬的作家,晚上还得借助椅子才能爬上去。 作家转过身,侧卧着,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这些年来,他一直为心脏而忧虑重重。他烟瘾很大,心率过快,脑海里时常出现自己会猝死的一幕,尤其躺在床上的时候总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不过,这并没有使他惊恐,相反,效果相当独特,不易言喻。他躺在床上无比清醒。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老无所用,但他身体里有些东西仍然年轻。他就像一个孕妇,所不同的是,他的体内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小伙子。不!不是小伙子,而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身披盔甲,俨然一个骑士。老作家躺在床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你看,要想猜出他体内到底为何物,是多么荒谬可笑。然而,真正需要弄明白的是,作家在想些什么,或者说作家体内年轻的生灵在想些什么。 和芸芸众生一样,在漫长的人生中,老作家的脑子里有很多奇思妙想。年轻时他也曾风华一时,备受众多女人的迷恋。当然了,随后,他就了解过各色人等,其亲密程度,异乎寻常。至少作家是这样想的,这种想法让他兴奋不已。又何苦为一个老人的想法而争论不休呢? 躺在床上,作家沉浸在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就在他欲睡尚醒之际,一个个人物开始浮现在他眼前。他想象着,体内那难以言喻的生灵驱赶着一支长长的队伍,正从他眼前经过。现在你知道,作家之所以沉迷不能自拔,是因为那一个个在他眼前移动的人影。他们都是些奇形怪状的人,作家认识的所有人,无论男女,此刻都变得奇形怪状。 这些人并非全都那么骇人。他们当中有的幽默风趣,有的近乎美丽动人,但有一个女人,身材走样,她的奇特丑陋刺痛了老人的心。她从眼前经过,作家便发出呜咽声,就像小狗嗷叫一般。要是走进他的房间,你也许会以为老人做了什么噩梦或者消化不良呢。 怪人长长的队伍在作家眼前晃悠了一个小时,然后他便爬起床开始把发生的一切用笔记下来,尽管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其中一个怪人让他印象深刻,他想描写下来。 作家伏案一小时,最后写出了一部书,名为《怪人传》。这部书从未出版,但我读过一次,印象难以磨灭。整部书围绕着一个怪诞的中心思想,时刻萦绕在我的脑海。每每想起,曾经难以理解的人和事都豁然开朗了。这种思想复杂难懂,用一句简单的话可概括如下: 世界初成,万物新生,思想纷呈,但没有所谓的真理。于是,人类开始自己创造真理,但每一个真理不过是众多模糊不清的思想经过一番合成整理后的产物。它们包罗万象,异彩纷呈。 老人在书中列了几百条,我就不一一陈述了。这些真理涉及贞操与激情、富有与贫困、节俭与挥霍、粗心大意与放任自流,等等。数以百计的真理无不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接着人群就出现了。每个人出现都会抓住一条真理,有些强壮的甚至抓了十几条。 这些所谓的真理导致人们变得怪异,老作家对此还有一番宏论。在他看来,一个人一旦抓住了真理,就会据为己有,引导自己的生活,最终变得怪异,而他所信仰的真理就变成了谬论。 你自己能够明白,这个老人,满腹经纶,倾尽一生,潜心创作,将会如何就此挥毫泼墨,著书立说。这个主题会在他的脑海里膨胀变大,恐怕他自己也会变成怪人。但我觉得他没有,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从不出版这部书,是那年轻的生灵让他幸免于难。 至于那个老木匠,我提及他,只是因为他跟很多所谓普通人一样,也几近成了作家书中的怪人,既惹人同情又讨人喜爱。 纸 球 里菲医生留着一撮白花花的胡子,鼻子肥厚,双手宽大。我们认识他之前,他早已从医多年,常常赶着一匹白色驽马,穿梭于温斯堡的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给人看病。后来他跟一个有钱的女孩结了婚。女孩的父亲去世后给她留下了一个富饶的大农场。女孩性情安静,身材高挑,皮肤黝黑,很多人都觉得她非常漂亮。温斯堡所有人都纳闷,她为什么会嫁给这个医生。遗憾的是,结婚不到一年她就过世了,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他。 医生两只大手上的指关节同样大得出奇。他双手紧握,指关节犹如一串串未上漆的木球,就像钢条串在一起的核桃。诊所里空荡荡的,窗户上结满了蜘蛛网,妻子去世后,他常叼着根玉米芯烟斗,终日坐在窗边。他从未打开过窗户。八月的一个大热天,他曾试着打开,却发现窗户已经紧紧卡住了,之后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温斯堡早就遗忘了这位老人,但是在他身上,有些美好的事物正孕育而生。海甫纳区巴黎服装公司的楼上,他独自一人坐在发霉的诊所里,无休止地工作着,构建着某种东西,然后又亲手将它毁掉。他用真理建构起各种小金字塔,再将它们推翻,那样他才有真理去构建别的金字塔。里菲医生身材高大,身上的那套衣服已穿了十年。两个袖子都已磨破,膝盖和手肘处也都磨出了许多小洞。在诊室,他也只是穿一件亚麻的防尘外套,上面有个很大的口袋,他总是不断地往口袋里塞纸条。数周后这些纸条变成小硬球,等口袋都装满了就把它们扔到地板上。十年来他就只有一个朋友,名叫约翰?西班尼亚,是个苗圃老板。偶尔心情欢快,里菲医生就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纸球,往老约翰身上砸。“砸晕你个老家伙,叫你喋喋不休、多愁善感。”他大喊着,笑得浑身发抖。 里菲医生和那个女孩之间的婚恋故事非同寻常。他们的爱情耐人寻味,就像是温斯堡果园里形状各异的小苹果。深秋时分,散步在果园里,脚下的土地已经结霜冻硬,苹果也已让人摘走了。苹果打包后,就会运送到各个城市,那里的人就坐在书香满屋、家具奢华的公寓里细细品尝。树上仅剩寥寥几个结痂的苹果,看起来就像里菲医生的指关节。轻轻咬一口就知道有多么爽甜可口,原来它所有的甜味都集中在一侧的小圆块那里了。有人甚至还会踩着霜冻结冰的地面,穿梭于果园搜寻结痂的怪状苹果,然后塞进口袋满载而归。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这种怪状苹果的甘甜。 女孩与里菲医生的交往,始于一个夏日午后。那时他四十五岁,已经开始往口袋里塞纸片了,任由其变成硬纸球,然后扔掉。他坐在马车上,伴着那匹白色驽马,慢悠悠地穿梭于乡村小道,他的那个习惯就是这样渐渐形成的。他在纸上写满五花八门的想法,有思考出结果的,也有只开了个头的。 这样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从里菲医生脑海中蹦出来。他用这些想法,建立起一个真理,这真理在他脑海中膨胀放大,如浮云般遮住了世界,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恐怖,接着黯然逝去,各种各样的零碎想法重新滋长。 女孩怀孕了,胆战心惊,来找里菲医生。她之所以落得如此境地,说到底还是一系列机缘在作怪。父母双亡,给她留下了肥沃的土地,惹得一大群狂蜂浪蝶穷追不舍。两年来,她几乎每晚都会见到追求者,他们和她交谈时激情四射,声音和眼神都透露着急切的渴望。除了接下来要谈到的两个,其余的都大同小异,而这两个与众不同的人彼此又各不相同。其中一个青年,身材苗条,双手白皙,出生于温斯堡一个珠宝商之家,张口闭口说的都是处女的贞洁,跟她在一起就从未离开过这个话题。另一个满头黑发的男孩,耳朵大大的,总是一言不发,满脑子净想着把她带到黑暗的地方,然后开始亲吻她。 女孩曾一度以为会和珠宝商的儿子结婚。他说话的时候,她始终一言不发,不知怎的竟渐渐害怕起来。她慢慢觉得,他滔滔不绝谈论贞洁背后,其实内心的欲望比其他任何人都强烈。有时他说话,好像把她的身体托在手里,她仿佛看到他用白皙的手掌缓慢扭摆她的身体,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夜晚,女孩会梦见小伙子在一口一口撕咬着她的身体,下巴还滴着淋淋的鲜血。她已经梦见过三次了。就这样,她跟那个一言不发的青年一时激情,后来就怀孕了。香肩还残留着他的齿印,好几天都清晰可见。 女孩对里菲医生深入了解后,似乎再也不想离开他了。一天上午,她到诊所找他,他仿佛不用她张口就明白出了什么事。诊所里有个女人,是温斯堡书店的老板娘。像传统的乡村医生一样,里菲医生也会拔牙。那位候诊的妇人,一边拿手帕捂着牙,一边呻吟着。牙齿拔出时,连她身旁的丈夫都吓坏了,牙血也洒到了她白色的衣服上。可女孩根本没留意这些。送走了他们夫妇,医生笑着说:“我驾车带你去乡下吧!” 接下来的好几周他们几乎每天都腻在一起。他们因为疾病而相识,等到这场疾病过去了,她却像是发现了甘甜的怪状苹果,再也不会一心想着那些专供城市的好苹果了。 当年秋天他们结婚,到了次年春天,她便去世了。冬天的时候,他会把零零碎碎的想法写在纸片上,念给她听。每次念完,他都哈哈大笑,把这些纸片塞进口袋里,任由它们慢慢变成圆圆的硬纸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