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人间疏狂
作者简介
夏葳 教师,写作者。播种文字,播种心情。沉默地看天,观云,挥霍光阴。 已出版作品:《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传记》《王维传:释放自己,便生欢喜》《少年与爱永不老去:<诗经>里的古老告白》。
内容简介
李白:一个人的月光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唐]李白《月下独酌·其一》 常人形容李白,不外乎用仙风道骨、才华横溢一类的字眼儿,谪仙人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何等的倜傥不群,天纵英才。 世人这样认为,李白自己也这样认为,他引吭高歌,自信满满:“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妥妥的天之骄子,傲娇起来,丝毫不含糊。 放眼紫陌红尘,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样的天才,几百年间或许才有一个。 李白,这一个,像日月星辰,照耀锦绣山河;这一个,光芒万丈,照亮千古文化史册;这一个,“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这一个,让千百年来的追随者前仆后继,膜拜仰望,雄踞人间第一流。 被人膜拜、仰望的感觉挺好,可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曲高和寡、怀才不遇的孤独感,被人嫉妒毁谤的“万古愁”亦应有尽有。 唐玄宗天宝年间,由于贺知章的引荐,玄宗皇帝对李白的诗文非常倾慕,遂召他入宫。朝堂之上,唐玄宗提问他一些当世事务,李白凭借半生饱学,以及十多年间在市井游历中积累的丰富阅历与见识,侃侃道来,对答如流,令唐玄宗大为欣赏,随即,李白以御用文人的身份供奉翰林,为皇帝一行的宴饮或郊游提供服务,为帝王及妃子侍宴陪酒,写诗助兴。 天宝二年(公元 743 年)的一个春日,唐玄宗携贵妃在宫中的沉香亭前观赏牡丹,乐师李龟年和众梨园弟子丝竹管弦,欲以歌舞助兴,却被玄宗皇帝叫停,言之:“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于是命李龟年急召翰林学士李白进宫谱写新曲。 据说,李白当时正在酒肆和朋友饮酒,已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李龟年好不容易将他带到宫里,他还是烂醉如泥,鼾声如雷。后来,杜甫惟妙惟肖地还原了当时的场景: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杜甫《饮中八仙歌》 唐玄宗命人送来醒酒汤让人喂他喝,并用冷水拂面,李白才稍许清醒。酒醒后的李白领旨写诗,他借着酒力,邀请宦官高力士为他脱靴,杨贵妃为他研磨,当即饱蘸浓墨,在御赐的金花笺上笔走龙蛇,洋洋洒洒,挥毫成诗: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李白《清平调词三首》 诗中用白云和牡丹花来比喻杨玉环华美的服饰及容貌,将唐玄宗彼时彼刻心中最为得意的名花与爱妃巧妙地联系起来。在他的笔下,花容月貌的杨贵妃仿若雍容华贵的牡丹,又好似瑶池天女下凡,貌若倾城,国色天香,“名花倾国两相欢”,满纸春色,春风无限。 三首《清平调》词,倍受唐玄宗李隆基和杨贵妃的赞赏,文章风采,名动一时。 人红是非多,得到皇帝宠信的李白,木秀于林,不可避免地受到同僚以及他所蔑视的权贵们的嫉恨和构陷。即便待遇优厚,风头无两,富贵荣华俯首皆是,但李白在宫廷中的日子并不开心,因为,这样的殊荣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以不世之才自居的他,渴望出人头地,更渴望能如管仲、乐毅那样封侯拜相,建功立业,“谈笑安黎元”“相与济苍生”,大展宏图,安定天下。可朝政的日益腐败,个人境遇的日趋困窘,远大的理想抱负与社会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让他饱受“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的精神磨折。 政治上遭遇排挤,仕途上为他人不容,使他的内心充斥着无以言表的苦闷和孤独。但他没有颓废和沉沦,更不与权贵同流合污,而是一身磊落,让身心沉浸于广阔的可以自由驰骋的诗书领地,天马行空。 天宝三年(公元 744 年),“三月咸阳城,千花昼如锦”,李白花间置酒,借酒浇愁,将孤傲不羁的性情,浓墨重彩地挥洒于字里行间。于是,就有了《月下独酌》的横空出世。 不能不说,诗仙太白是个格外具有浪漫情调的大诗人,现代人追求的仪式感,在他那里确实是最为普通的日常。 酒与月,是李白一生须臾不离的最忠实的伴侣。寻常人贪杯,醉酒后头昏脑涨,不理智不清醒,吆五喝六耍酒疯。狂饮后的李白却神采飞扬,斗酒诗百篇,挥毫泼墨都是精彩绝伦的诗篇。长诗短句,浩如烟海,随便掬一捧,便是“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在诗仙、酒仙李白的眼里,月亮并不只是俗人眼底的那一轮,她千姿百态,玲珑有致,寄托着特有的诗情画意。 他的月亮里有童年。“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月亮里有乡情,“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月亮里有友情,“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月亮里有相思,“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月亮里有惆怅,“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月亮里有豪情,“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而把这种酒、月情愫发挥到极致的,就是这首《月下独酌》了。 “花间独酌”,一个“独”字,道出诗的题眼,诗人的落寞孤单跃然纸上。 诗人于花间置酒,一定是想着和朋友知己,坐在花丛中一边赏花,一边饮酒。“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推心置腹,畅所欲言,喝个开怀,聊个尽兴,不管不顾,一醉方休。 可是,在这个月圆花好的春夜,花娇艳无比,月清辉万里,佳肴、美酒香飘四溢,却并没有一位良友佳朋前来对酌。 “独酌无相亲”,又一个“独”字,独得让人凄凉。而当我们才适应了当下这份凄凉,一瞬间又被诗人的突发奇想惊到:“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诗人高高举起手中的酒杯,邀请天上这弯清月,连同月下自己的影子,“三人”一起举杯相邀,热热闹闹地喝起来了。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一句,让人不能不称奇,又几多善解人意,合情合理。 孤独的时候,即便没有知音共赏,没有朋友可以一起推杯换盏,独酌又何妨,要喝就喝个酣畅淋漓,不醉不休。何况还有花有月,赏心悦目。 因而,每每皓月当空,一个人自斟自酌之时,都会不自觉地重复完成这个动作。举杯邀月,对影三人,恍然间,喝出觥筹交错的感觉。 无疑,这是李白的功劳。 谪仙人一举手一投足,如此遗世独立。不能不感叹诗仙的浪漫,浪漫得让人忽视了他的孑然之苦,忽视了他的那一颗孤介傲岸的心灵。“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遂成为一个经典的符号,一种风雅与自得其乐的玩味。 可是,高高在上的明月不会喝酒,自己的影子也只是默默地跟随而已。“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花在花中,影在影中,最后的结局,还是自己饮下所有孤独。 然而,有这样的陪伴终究还是好的。无须试探,不用讨好,用不着违心屈就,曲意逢迎。在月和影的伴随下,且歌且舞,及时行乐,何尝不是一种特别的心灵慰藉?这样让人轻松、快乐、自由的氛围,这种毫无利害、最纯粹最真诚的交流,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回闻? 所以诗人愿和它们永结无情游,远离人间喧嚣,避开无端争斗。“无情”即不沾染世情,“无情游”,指超出于一般世俗关系的交游。 奈何,繁华落尽是孤独。酒能麻醉一时,孤独却如影随形。可除了酒,还有什么可以让人忘乎所以,一壶解千愁? 李白这一生,壮志凌云,不羁放纵爱自由,他蔑视世俗和权贵,但又想通过走仕途济世安民,所以注定孤傲落寞,与现实格格不入。好在,人类素有趋乐避苦的本性,他还有诗,有月,有酒。在诗中,他用与生俱来的旷达,与出神入化的浪漫,来化解这种矛盾和孤独。 譬如这首《月下独酌》,诗以阳春三月、繁花如锦的月夜为背景,以明月、诗人自己、影子三者为叙述主题,以花间独酌为线索,展开丰富想象。明明骨子里都是愁,偏偏奇思异想,写得意趣横生,豁然明朗;明明孤独无人陪,却写得热闹非凡,流荡自然,不落俗套。诗中虽不乏自我纾解的消极成分,但消极之中却又激扬着进取; 有深然的感喟,而无颓废的感伤,于孤寂落寞之中,彰显着根植内心的超然与浪漫。 “何事文星与酒星,一时锺在李先生。高吟大醉三千首,留著人间伴月明。”诗人郑谷在《读李白集》一诗中,给予李白以文星、酒星的高度评价。乾隆皇帝亦有“千古奇趣,从眼前得之。尔时情景,虽复潦倒,终不胜其旷达”的深切嘉赏。 拉美作家马尔克斯曾经说过:“一个人最好的状态就是独处的时候,安静,自在,不用周旋于别人的思绪,也不必刻意判断他人的心思,自己陪同自己,回归一个真实的自己。” 人性的孤独与生俱来,所谓知音难觅、怀才不遇,命运多舛,现代人一生所经历的困惑和磨难,和数千年前的李白大抵是一样的。当下的我们读一首诗,读到入心、共情,不仅仅感动于诗仙的一颗纯净诗心,且在遣词造句的美好中,生命中所有与这首诗的相关,一一涌来,与当下的自己握手言和、两两相安。一个人喝酒很浪漫,一个人写诗很疏狂。一个人的月光,孤独唯美,空前绝后。 俗世中的你我,不只生活在孤独中,还生活在流动的时光中,生活在花朵、月色、河流、房屋的空间里。愿我们如诗仙李白那 样,始终保持一颗想飞的心,时刻准备着飞翔的姿态。 苏轼:还将孤独活成诗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 ——[宋]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苏轼的性情,我想说的是:苍老天真。 苍,苍劲的苍;老,老成持重的老。譬如一壶普洱茶的浓酽,是一杯嫩香碧绿的碧螺春永远品不出来的。 而天真,弥足珍贵,宛若珠玉的叮当叩响,婴孩咿呀学语的一声清亮,有着脆生生的一脉纯真。 这脉天真,造就了苏轼倾荡磊落的赤子之心,以及率性旷达的处事态度。 乌台诗案以后,苏轼被不断地外放,像一朵蒲公英,看似自由,分明身不由己。 湖北黄州,是他被贬的第一站。 初抵黄州的苏轼,先被安置在定惠院暂栖。定惠院是黄州古城城东的一座寺院,这里茂林修竹,梵乐缥缈,古钟悠扬,是个极清静之地。 在这里居住的几个月里,苏轼大多闭门不出,以看书、诵读佛经聊以遣日。 即便乐观豁达的他,也是常人,有着常人的喜怒哀乐,孤独寂寞,在所难免。 这首作于定慧院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可以看作苏轼当时心境的真实再现: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一只孤单飞过天穹的大雁,心怀幽怨,却无人能理解它的痛苦。在每一个夜深人寂、月挂疏桐的晚上,惊魂不定的它,拣尽寒枝,不肯栖息,形单影只地徘徊在凄冷的沙洲之上。 词人将寂寞荒冷,寄予缺月、疏桐、幽人、孤鸿、寒枝诸意象之上,表达自己孤高自许、思绪缥缈的心境。 这只茕茕孑立的孤鸿,何不是被迫离开朝堂,独自栖居在黄州,有无限委屈却无处倾诉的苏轼自己? 诗人吟咏的是孤鸿,也是无尽的孤独。 从一位享誉当朝的名士,一位有所作为的士大夫,不明不白地,因为几首随性而赋的小诗,蒙受牢狱之灾,还差点丢了性命,再怎样乐观豁达的人,也不是马上就能想得云开见日头。 很多时候,所谓的云淡风轻,只是给心情的一种时时暗示和提醒。天晴日照,云开雨散,谁说不需要一个过程? 所以,他的心是苦的,翻江倒海的苦。 然而,被孤独、凄苦侵扰的苏轼,并没有失落怨艾,苟且蹉跎,浪费才华,浪费生他看书、写诗、做文章,以清静无为、超然物外的佛老思想排遣心绪,释然自我。 四个月后,搬至临皋亭居住的苏轼,已经呈现出不一样的精神气象。 临皋亭原本一处驿亭,是北宋政府为走水路的官员,途经此地暂栖时安置的一个场馆。黄州不过长江边上一个荒僻的小城,临皋亭不过过路官员的临时住所,可想而知,条件设备的简陋,也只是能落个脚罢了。 苏轼就是苏轼,此诗人非彼诗人,不嫌弃,不牢骚,不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另觅洞天,发现另一番美好,并且为之乐陶陶。 他在给一个朋友的书信中这样来描绘临皋亭: 寓居去江无十步,风涛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此幸未始有也。 我住的地方出门走五十步,就是浩瀚的长江水。我每天面朝江涛,观云来雨去,烟水苍茫,每天景色都不一样。 江南的诸山,和我比邻而居,和我一起静待日升月落。这样的幸福生活,从来没有过。 美啊,幸福啊,羡慕吧,向往吧。这座天然景观房,让苏轼这位乐天派情有独钟,提笔成诗。不作秀,不弄玄虚,举目直见,语出自然。 当功名利禄都做土,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自入席。 在朋友的帮助下,临皋亭一边,东坡拥有了一间自己的小小“书房”。石桌、石凳、石椅,小而简陋,但不影响东坡美美享用,更不耽误他作诗文显摆: 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缭,清江右洄,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 ——苏轼《书临皋亭》 酒足饭饱、醉意朦胧的他,坐在石凳上,倚靠着石桌,拥右边青江迂回,揽左边白云缭绕。在遐想和遥望中,山门重重打开,山林次第推进,恍然间,他就那样走了神,仿若一个撑船的弄潮儿,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他为自己能这么惬意、这么轻易地享受大自然的惠泽,感到太舒服,太惭愧了。写得美,想得美,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点墨抒怀,充分证实他的惬意满足不是一时新鲜,而是深入骨髓。 深入骨髓的不仅是苏轼取之不尽的诗情画意,还有他用之不竭的从容达观。 其实,东坡在黄州的实际生活状况是,贫困交加。团练副使本是个虚职,专门用来安置被贬的官员,不可以参与政事,不得擅自离开境内,俸禄极其低微。苏轼一度困顿得捉襟见 肘,有着月光族的窘迫,时不时得靠朋友救济。 好在,他的朋友马梦得,想方设法给他筹办了几十亩荒地,为他解了燃眉之急。在雪上加霜的日子里,有好朋友雪中送炭,焉不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 一介书生,脱去长袍,摘去方巾,一身农夫的打扮的苏轼,带领妻儿,躬耕陇亩。 书生垦荒,何况这么一位才名显赫的书生,曾经天纬地做大事,仁宗皇帝心心念念为后世子孙物色的太平宰相人选,每天在荒僻的野地,挥汗如雨,插秧耕种,此情此景想着都令人心酸。 苏轼不这样认为。 抬头作诗,低头做活。学问做得风生水起,做官做得政绩斐然,做农夫,他同样做得有模有样。 这块荒地的位置,在黄州城东旧营地的东面的半坡上,苏轼给这块地命名“东坡”,从此以后,东坡居士,天下皆知。 不贪富贵,但求适情。在山坡上,他设计并建造了三间简陋的房舍,来解决一大家人的住房问题。房子的西边有山泉,向南不远是临皋亭。择水而居,这样的地理位置他非常满意。 这座房舍竣工于一场春雪之中,感谢这场雪的造访,给他带来灵感,他信笔在新居四面墙壁上绘制了一幅幅雪景图,美其名曰“东坡雪堂”。 雪堂里,他和友人把酒言欢,和诗咏唱: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苏轼《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两三首·其一》 劳有所获,心中欢喜。即便白面书生黑如墨,农夫本色,又如何? 以农夫自居,以农夫的过活为乐,唯一与农夫不同的是,这个东坡,还笔耕不辍,每每把自己的生活日常,兴趣盎然地挥洒于诗词文章: 某现在东坡种稻,劳苦之中亦自有其乐。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在这样的诗文里,一个不以劳苦为苦,怡然自得、自诩土豪的东坡,一脸傲娇地和我们道家常。 黄州这个地方猪肉极贱,因为富贵人家不屑吃,穷困人家不识煮。东坡不以为意,自己动手,亲自烹饪。少水,慢火,肥而不腻,酥香味美,让极贱的黄州猪肉,走上百姓的餐桌,“东坡肉”成为名闻天下的一道美食。 身居陋室,不以为陋,柔软的内心、灵性的双眼触探到的都是生活中不可名状的旨趣。 寻常的小日子,东坡用自己的精气神,以不竭的用心和热情,烹煮最美的人生况味。 天下之大,拥有这等情怀这等闲情的人,除了苏子,难有其二。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一词,恰如其分地表明了东坡对待坎坷人生的态度。 元丰五年(公元 1082 年)三月,东坡和几个朋友相邀去黄州城外的沙湖游玩。江南早春的天气,素来阴晴无常。出门时,东坡特意嘱咐小家僮带上雨具,以备不时之需。上路后风和日丽,一片澄明,没有一丝雨来的预兆,朋友们调侃东坡,这雨具准备得有点早。 小家僮贪玩,一会儿跑去看河里游泳的鱼,一会儿跳着去捉田里蹿出的兔子,跑着跑着就看不到踪影了。 东坡与友人一路谈笑,一路看景,不知不觉落在了后面。不料,老天和他们开起了玩笑,突然间,彤云密布,大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竹林里,岩石上,雨雾茫茫。刚才还一起谈笑风生的几个,顷刻间作鸟兽散,惊叫着、奔跑着找地方避雨去了。 唯有东坡,不管不顾。手持竹杖、脚蹬芒鞋的他,一面大声吟啸,表达着内心的畅快,一面在一帘烟雨中大步流星,阔步前行。 雨幕里的沙湖,如一幅水墨画,静静的水墨画,因了声声吟啸,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下午时分,一行人酒足饭饱,踏上归程。是时,忽然雨散云收,一道斜阳穿透层云,浑圆的光晕,映照着沙湖周围大大小小的山头。 一行人回望来时风雨萧瑟处,早已是晴空如许,晚霞满天。此情此景,让词人感慨万千,于是,一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直抒胸臆,挥斥方遒。 这个在雨中吟啸的老头儿,比“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感性,比“独钓寒江雪”的柳宗元亲切,更接地气,自在轻松。 你不能不惊叹,“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表情中的坚毅、任性,还有那么一丝顽劣;你不能不欣赏,“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这些字眼迸发的自然性情,凛然之态;你不能不佩服,“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展示的磊落光明,豁达从容。在一蓑风雨中,东坡练就了不以风雨为忧、不以无风无雨为喜的平常心。 在他心目中,自然界的风雨以及生活的种种磨难,无论怎样躲闪,都无可避免地要与它们相遇,坦然接受现实,某一刻,它们终将会成为过去。 人生其实是难的,因为它给我们太多的痛苦、失望和挫折。疲惫的心,历尽磨难的心,如果不能超然物外,就必然要被外物所奴役。 所以,当命运不公的时候,要像东坡一样,学会与自己行处,将孤独活成诗行,自我纾解,自我超脱。否则,只会损耗自身心力。心放松,人生就是一朵自在云。看开看淡,窘迫的人生,照样可以有滋有味,精彩纷呈。 吴文英:一抬头,碰落了一地离愁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宋]吴文英《唐多令·惜别》 常常感叹汉语造字的了得,会意形声个个入微精巧,分拆组合字字妙趣横生。二木“林”,三人“众”,一片秋心合成“愁”。 南宋词人吴文英取其巧然,创作出令人拍案的佳句“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将一腔浓厚的诗意,倾注于文字的拆解分合中,令这首《唐多令·惜别》先声夺人,起笔生辉,成为千古传诵的一首佳作。 离别,是大多数人不愿轻易触及的一个词,它是人的软肋,身心的无妄之灾。时间在别处打上死结,结扣就在心坎上,让人无力抽身,郁郁终日,不得振奋。 在这里,文字的悲欢,承载了人世的悲欢。离愁别恨凝注成一汪脉脉的目光,以摧枯拉朽之势颠覆你,让你情不能抑,在疼痛中温软。 离别和秋天,都是特别伤情的元素。“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句话涵盖了人类苦别伤离的共同心声。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对离恨别愁的题材格外偏爱,吟咏不止。 深秋时节,天地萧索,万木凋零,置身其中,难免诱发孤独无依、韶华易逝的悲情。所以宋玉在《九辩》中,起句就发出沉痛的叹息:“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文人伤秋,当离别和秋天两个伤情的元素缔结在一处,必定击中诗歌的痛点。志摩的《印度洋上的秋思》中,抒发了另外一番的秋心秋意: 那雨声在急骤之中,有零落萧疏的况味,连着阴沉的气氲,只是在我灵魂的耳畔私语道:“秋”!我原来无欢的心境,抵御不住那样温婉的浸润,也就开放了春夏间所积受的秋思,和此时外来的怨艾构合,产出一个弱的婴儿——“愁”。 愁从何来?因为离别的人又逢秋天,离别的心被秋意感染。诗人把诗意、秋意、心怀巧妙粘接,不着痕迹,唯有愁绪。 吴文英被称为“词中商隐”,世人拿他的词跟李商隐的诗相提并论,一来赞其词坛地位,二来言其词隐辞幽,陈喻多歧,颇为难懂。不过,起笔两句却浑然天成,毫无牵强之感,实为经典。 流行歌曲《菊花台》中“愁莫渡江,秋心拆两半”由此而出,亦广为传唱,可见人们对它们的肯定和认同。这两句,点明全诗主旨,为全诗定下伤感的基调。 中国古诗词中,芭蕉是常用的意象,常常与雨、思念、孤独、苦愁有关。“盖因芭蕉最能挑起人的各种愁情,尤以雨打芭蕉之情景为甚,像极了那情人絮语、离人眼泪,点点滴滴,最易伤情。” 当代作家黄廷法在《浮生拾慧——芭蕉》中,道尽其中缘由。试想,孤寂的夜晚,只有窗外细雨滴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同一种节奏、音响,单调而重复,一声声击打在你的心上。将漫漶的愁绪一笔一笔调浓,浓得化不开;把沉闷的心击碎,碎得拾不起来。 南唐后主李煜感同身受:“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李商隐同样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的酸楚难言;避难于江宁的李清照,第一次闻听夜雨芭蕉空灵、寂寥之声,亦产生强烈的共情: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李清照《添字丑奴儿·窗前谁种芭蕉树》 易安心裁别出,以不习惯听夜雨芭蕉之声,来表述南渡的北人有家难回的亡国之痛。 吴文英的夜晚,有芭蕉,无雨,但诗人亦有“夜长人奈何”的孤独之感。诗人说:“纵芭蕉、不雨也飕飕。”在飒飒秋风中,芭蕉阔大的叶子摩擦发出飕飕的凄凉之声,比听雨更甚,同样引起离人的愁绪,同样让客居之人孤枕难眠。 有趣的是,吴文英自号梦窗,不能不让人联想起大诗人杜牧《芭蕉》中“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怜渠点滴声,留得归乡梦”的意境。梦窗在另一首《诉衷情》中,也有相似的描述:“半窗灯晕,几叶芭蕉,客梦床头。”文人墨客笔下,萧索的离愁有时候就是这样惊人地相似。 今夜无雨,天气晴好,清风朗月,适宜登高远望,把酒临风,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不过,对于词人来说,明月楼高休独倚,独自登楼,只会酒入愁肠,增添更多的孤凄愁绪。千古一轮月,照在客居,也照在故土,照着游子,也照着伊人。离人天各一方,只有这轮明月,千里共有,默默地见证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我寄愁心与明月”,有明月,恁多愁!纵然登楼,望断回家的路,徒增悲尔。 每一段相思背后,必有一段美好的故事,像月光般美好的记忆。这故事不必惊天动地,亦不必色彩纷纭,这故事只是生活的点点滴滴。涓涓细流,一脚针线,一顿粥饭,一篱花树,一壶茶香,都成为离人挥之不去的小窗幽梦。 他们说,所谓的烟花易冷、往事前尘,其实都是有关相思离别的故事。南北朝的杨衒之在其笔记著作《洛阳伽蓝记》中记载一段情缘:一位将军在繁华的洛阳城里邂逅一名面容娟秀的女子,二人一见钟情,私订终身。后来将军远征,战乱频仍,无法回到洛阳。女子经常坐在一块石板上等着心爱的人回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却不见爱人归来。绝望之际,遂削发为尼,遁入空门。终于等到战乱结束,将军归来寻找女子,但见昔日繁华不再,到处残垣斑驳。一位老僧告诉将军,女子始终一个人孤独地在等,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天上雨纷纷落下,落在禅房外的青石板上,点点滴滴都是心碎之声。 周杰伦和方文山以这个故事为素材,创作了颇具古典风格的《烟花易冷》: 繁华声 遁入空门 折煞了世人 梦偏冷 辗转一生 情债又几本 如你默认 生死枯等 枯等一圈 又一圈的 年轮 浮图塔 断了几层 断了谁的魂 痛直奔 一盏残灯 倾塌的山门 容我再等 历史转身 等酒香醇 等你弹 一曲古筝 雨纷纷 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 你始终一个人 斑驳的城门 盘踞着老树根 石板上回荡的是 再等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所以更要珍惜。这个北魏的故事,令世人落泪,吴文英也一定是知道的吧。在他心里,一定也有个痴情的女子,在等,再等。 而今夜,明月下,高楼上,看北燕辞飞,回到南方温暖的家,诗人只能感叹花空烟水流,自己只身一人仍在异乡停留。从“客尚淹留”可知,词人思念的伊人,远走他乡。吴文英曾娶二妾,其中一名叫燕的湘妹子,娶于苏州,后不幸于苏州去世。吴文英怀念苏妾的词,有五十首之余,足见情之深切。 情到深处人孤独。苏妾去世后,吴文英寄人篱下,四处漂泊,“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生活愈发动荡不安。幸好,在杭州他与杭妾相遇,才让悲凉黯淡的生活里增添一丝暖意。那是一段甜蜜美满的日子,他和她郎情妾意,举案齐眉,他们在繁华而喧嚣的街头,一起携手观景,一起花前月下,诉说着彼此的心事,吟咏着浪漫而唯美的诗篇。可惜,这份暖意并没有为他带来人生的春天,没过多久,这份感情又让他跌至寒凉——“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相依相守的两个人,终没逃过劳燕分飞的结局,徒然剩下两两相处的难忘记忆,让孤单的他常念、常思、常叹息。 “燕辞归”最早出自《诗经·邶风·燕燕》,是最早的送别之作:“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子在天上飞,挥动着灵巧的翅膀。伊人今天要回归故乡,把她送到郊外大道旁。痴情的人儿望着她的背影渐去渐远,直至消失在茫茫原野,忍不住忧伤的泪水,像雨水般哗哗地流淌。自《邶风·燕燕》之后,这只多情的燕子便常常在诗中翩翩飞舞,为孤独的游子 平添些许离愁别恨。 “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词人回忆和伊人别离时的情形,他没有着力刻画场景,而是通过对柳丝的埋怨,抒写别恨。 “垂柳”是眼前秋景,柳即留。“漫长是、系行舟”是诗人的自况,指自己不能随去。垂柳那么长,却不能缠绕住伊人的裙带,更不用说用柳丝系住将要离开的小船了。 这首小词只有 61 个字,却处处是离愁别绪。秋凉、芭蕉、明月、登楼、落花、流水、燕子、垂柳、行舟,犹如离愁的协奏曲,此起彼伏,而不觉烦冗。好像,一抬头,碰落了一地哀愁。 吴文英,南宋词人,生于四明(今宁波),一生不第,游幕终身。在苏州做幕僚之时,吴文英曾和豪门权贵交游,沉醉在纸醉金迷的宴乐场景里。他与贾似道的交往,多为世人诟病。贾似道被列入《宋史·奸臣传》,而在现存的《梦窗词》中,为贾似道歌功颂德的词作就有四首之多,叶嘉莹先生评价他:“非以忠义自命之士。” 可他的骨子里毕有文人的“孤怀独抱、别有深慨”,自贾似道平步青云升至权相之后,他和贾之间就断绝了书信往来。可见,吴文英和那些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文人终究有所不同,以至于劳碌无功,所获的酬报仅仅够维持日常生计。漂泊半生,他依然是那个居无定所、寄人篱下的穷酸幕僚。 除了苏州,吴文英还在杭州、越州之间流离辗转,很少往返故乡。他在词中曾经感叹:“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离家千里的他,漂泊无依,宛若无根的浮萍、飞絮,再也无法在熟悉的屋檐下躲雨。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那些鸟儿,不辞辛苦,只为能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狐狸死去的时候,它的头总是朝着出生的地方。一个人对故乡和亲人的眷恋和牵挂,几乎是一种本能。 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由于不曾及第,在外流徙多年的吴文英生活并不如意,憔悴潦倒,困顿窘迫。想家是孤独的,沉湎于往事的回忆,更加令人神伤,这首《唐 多令·惜别》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成的。暮年的吴文英,又自号觉翁。学富五车的他,从自负轻狂的梦窗到身世飘零的觉翁,其间的孤苦酸辛,一如释隆奇《醒来》这首诗里所倾诉的那样: 当欢场变成荒台, 当新欢笑成旧爱, 当记忆飘落尘埃, 当一切是不可得的空白, 人生是多么无常的醒来。 每个孤独的灵魂背后都有一颗傲娇的心。轻狂一世的吴文英,将晚年的自己定位为大梦一觉的老翁,实在是他这位布衣文人的大清醒。 ★涵盖了从古至今上百首古诗,解锁诗人一幕幕或飞扬或落寞的真实人生故事 从魏晋到明清,从诗歌到词曲,李白、苏轼、王维、柳永、李清照、纳兰性德等人从诗句中缓缓走出,我们既能看到少年天真的硬核浪漫,也能看到苍凉破碎的逆境自渡,更有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潇洒豁达。 ★作者夏葳既是畅销书作家,又是资深的专业教师,对诗词解析考据严谨 作者夏葳有着强大的文学积淀,对诗歌的解读旁征博引,每一个注解,都严谨地参考史料研究和国学大师的解读。文辞典美,轻松有趣,令人仿佛置身于古典文学花园,大呼过瘾! ★生命久如暗室,不妨我明写春诗——30位诗人在生命至暗时刻的自我救赎 大器晚成也好,永远到不了山顶也罢,不过是重振旗鼓,继续高歌破阵! ★他们是落于尘世的星,灵魂混着光,像霜雪和着烈酒,熬成一坛温柔 【李白】一个人喝酒很浪漫,一个人写诗很疏狂。一个人的月光,孤独唯美,空前绝后。 【苏轼】当功名利禄都做土,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自入席。 【李清照】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孟浩然】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遇到和自己相悦相惜的这一个,可谓人间值得。 【李煜】在那具被囚禁的身躯之下,有且只有梦,才可以让他脱离肉身,不受羁绊,放空自己,天马行空。 【欧阳修】大千世界,情来意往,本就红尘一过客,谁又能撇得一身轻,袖手旁观笑疏狂。不如随了心性,做个情种,一日看尽洛城花。 ★特邀人气插画师舴轻舟绘制图书封面,随书附赠封面插画同款手写垫片,纵享落拓诗意的氛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