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子--老舍中短篇小说选/老舍作品精选
作者简介
老舍(1899-1966),中国作家。原名舒庆春,字舍予,北京人,满族。1918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校。1924年赴英国。1930年回国,历任齐鲁大学、山东大学等校教授。1936年发表的《骆驼祥子》,表现被侮辱、被损害者的奋斗与挣扎,为现代文学史上杰出作品之一。1950年创作话剧《龙须沟》,获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的“人民艺术家”称号。1957年写作《茶馆》,为新中国成立后杰出话剧作品之一。著述丰富,善于刻画市民阶层的生活和心理,同时也努力表现时代前进的步伐;文笔生动、幽默,富有浓郁的地方色彩。
内容简介
月牙儿 一 是的,我又看见月牙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 浅金。多少次了,我看见跟现在这个月牙儿一样的月 牙儿;多少次了。它带着种种不同的感情,种种不同 的景物,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记忆中 的碧云上斜挂着。它唤醒了我的记忆,像一阵晚风吹 破一朵欲睡的花。 二 那第一次,带着寒气的月牙儿确是带着寒气。它 第一次在我的云中是酸苦,它那一点点微弱的浅金光 儿照着我的泪。那时候我也不过是七岁吧,一个穿着 短红棉袄的小姑娘。戴着妈妈给我缝的一顶小帽儿, 蓝布的,上面印着小小的花,我记得。我倚着那间小 屋的门垛,看着月牙儿。屋里是药味,烟味,妈妈的 眼泪,爸爸的病;我独自在台阶上看着月牙,没人招 呼我,没人顾得给我作晚饭。我晓得屋里的惨凄,因 为大家说爸爸的病……可是我更感觉自己的悲惨,我 冷,饿,没人理我。一直的我立到月牙儿落下去。什 么也没有了,我不能不哭。可是我的哭声被妈妈的压 下去;爸,不出声了,面上蒙了块白布。我要掀开白 布,再看看爸,可是我不敢。屋里只是那么点点地方 ,都被爸占了去。妈妈穿上白衣,我的红袄上也罩了 个没缝襟边的白袍,我记得,因为不断地撕扯襟边上 的白丝儿。大家都很忙,嚷嚷的声儿很高,哭得很恸 ,可是事情并不多,也似乎值不得嚷:爸爸就装入那 么一个四块薄板的棺材里;到处都是缝子。然后,五 六个人把他抬了走。妈和我在后边哭。我记得爸,记 得爸的木匣。那个木匣结束了爸的一切:每逢我想起 爸来,我就想到非打开那个木匣不能见着他。但是, 那木匣是深深地埋在地里,我明知在城外哪个地方埋 着它,可又像落在地上的一个雨点,似乎永难找到。 三 妈和我还穿着白袍,我又看见了月牙儿。那是个 冷天,妈妈带我出城去看爸的坟。妈拿着很薄很薄的 一摞儿纸。妈那天对我特别的好,我走不动便背我一 程,到城门上还给我买了一些炒栗子。什么都是凉的 ,只有这些栗子是热的;我舍不得吃,用它们热我的 手。走了多远,我记不清了,总该是很远很远吧。在 爸出殡的那天,我似乎没觉得这么远,或者是因为那 天人多;这次只是我们娘儿俩,妈不说话,我也懒得 出声,什么都是静寂的;那些黄土路静寂得没有头儿 。 天是短的,我记得那个坟:小小的一堆儿土,远 处有一些高土岗儿,太阳在黄土岗儿上头斜着。妈妈 似乎顾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抱着坟头儿去哭。 我坐在坟头的旁边,弄着手里那几个栗子。妈哭了一 阵,把那点纸焚化了,一些纸灰在我眼前卷成一两个 旋儿,而后懒懒地落在地上;风很小,可是很够冷的 。妈妈又哭起来。我也想爸,可是我不想哭他;我倒 是为妈妈哭得可怜而也落了泪。过去拉住妈妈的手: “妈不哭!不哭!”妈妈哭得更恸了。她把我搂在怀 里。眼看太阳就落下去,四外没有一个人,只有我们 娘儿俩。妈似乎也有点怕了,含着泪,扯起我就走, 走出老远,她回头看了看,我也转过身去:爸的坟已 经辨不清了;土岗的这边都是坟头,一小堆一小堆, 一直摆到土岗底下。妈妈叹了口气。我们紧走慢走, 还没有走到城门,我看见了月牙儿。四外漆黑,没有 声音,只有月牙儿放出一道儿冷光。我乏了,妈妈抱 起我来。怎样进的城,我就不知道了,只记得迷迷糊 糊的天上有个月牙儿。 四 刚八岁,我已经学会了去当东西。我知道,若是 当不来钱,我们娘儿俩就不要吃晚饭;因为妈妈但分 有点主意,也不肯叫我去。我准知道她每逢交给我个 小包,锅里必是连一点粥底儿也看不见了。我们的锅 有时干净得像个体面的寡妇。这一天,我拿的是一面 镜子。只有这件东西似乎是不必要的,虽然妈妈天天 得用它。这是个春天,我们的棉衣都刚脱下来就入了 当铺。我拿着这面镜子,我知道怎样小心,小心而且 要走得快,当铺是老早就上门的。我怕当铺的那个大 红门,那个大高长柜台。一看见那个门,我就心跳。 可是我必须进去,似乎是爬进去,那个高门坎儿是那 么高。我得用尽了力量,递上我的东西,还得喊:“ 当当!”得了钱和当票,我知道怎样小心的拿着,快 快回家,晓得妈妈不放心。可是这一次,当铺不要这 面镜子,告诉我再添一号来。我懂得什么叫“一号” 。把镜子搂在胸前,我拼命的往家跑。妈妈哭了;她 找不到第二件东西。我在那间小屋住惯了,总以为东 西不少;及至帮着妈妈一找可当的衣物,我的小心里 才明白过来,我们的东西很少,很少。妈妈不叫我去 了。可是“妈妈咱们吃什么呢?”妈妈哭着递给我她 头上的银簪——只有这一件东西是银的。我知道,她 拔下过来几回,都没肯交给我去当。这是妈妈出门子 时,姥姥家给的一件首饰。现在,她把这末一件银器 给了我,叫我把镜子放下。我尽了我的力量赶回当铺 ,那可怕的大门已经严严地关好了。我坐在那门墩上 ,握着那根银簪。不敢高声地哭,我看着天,啊,又 是月牙儿照着我的眼泪!哭了好久,妈妈在黑影中来 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呕,多么热的手。我忘了一切 的苦处,连饿也忘了,只要有妈妈这只热手拉着我就 好。我抽抽搭搭地说:“妈!咱们回家睡觉吧。明儿 早上再来!”妈一声没出。又走了一会儿:“妈!你 看这个月牙;爸死的那天,它就是这么斜斜着。为什 么它老这么斜斜着呢?”妈还是一声没出,她的手有 点颤。 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