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吃三国:秉钺鹰扬(公元221-234年)
作者简介
李浩白:1978年出生,知名历史小说家。出版有《三国终结者司马昭》、《万历二十年:抗日援朝》、《盐战》、《大明神断:洪武元年1368》等多部畅销历史小说,其中《司马懿吃三国》、《三国终结者司马昭》发行破百万册,《盐战》获得亚洲好书榜排名第五名,被当代文坛誉为“新一代非虚构青年作家领军人物”。
内容简介
第1章 司马懿初掌兵权 渔翁之利 一幅荆州军事地形黄杨木浮雕制图在长乐殿的青玉案几上方方正正地摆放着,图上那层峦叠嶂的荆西夷陵一带被朱砂笔自左向右画了一条粗粗的红线!在青玉案几两侧观看着它的人都知道:这一条红线的寓意就是刘备在那里摆下的八百里蜀军连营。 “诸位爱卿,你们怎么看刘备老贼在这夷陵布下的八百里连营之阵?”曹丕用手指慢慢地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带着一脸的冥思苦想之色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了坐在他对面长席上的太尉贾诩、镇西将军曹真、镇东将军曹休、镇南将军夏侯尚、尚书令陈群和尚书仆射司马懿,“江东孙权那边招架得过来吗?” 尽管曹丕在表面上摆出了一副“察纳雅言、从谏如流”的姿态,但熟悉他脾性的人都晓得:这个陛下口口声声说要“兼听则明”,而实际上最是喜欢倾听顺耳之言、中意之语的了。群僚若有一言而恰合他心意,他必视为知己,褒扬有加;群僚若有一语而稍逆他心意,他必心怀成见,嗔意难消。所以,在他面前,贾诩等人均不敢造次,都互相谦辞着,谁也不肯先行开口答话。 曹丕只得开始点名:“曹休,你的意见呢?” 曹休暗暗揣摩着曹丕的心意,沉吟着开口了:“陛下,依微臣之见,刘备摆下的这是‘一字长蛇阵’,正与您当年随先皇亲征袁绍孽子袁谭时在南皮之役所见到的那一场战阵相似,依山傍林,恃险而列,易守难攻,可进可退——江东方面未必对付得了!” 曹丕在南皮之役时不过是位居偏裨而已,哪里还记得曹操到底是摆下了什么“一字长蛇阵”还是其他的什么阵法。但曹休既然这么暗暗吹捧他有“宿战经验”,这让他听起来心底还是很感舒服的。于是,他笑眯眯地微微颔首不已,又瞧向了曹真。曹真亦是颇为乖巧之辈,连忙应声而答:“曹休将军说得对!微臣之意正与他相仿!” 曹丕目光一转,看向了夏侯尚。 夏侯尚却微微皱起了双眉:“陛下,刘备列下的这‘一字长蛇阵’固然厉害,倘若江东方面从其首、腰、尾三处同时发兵狙击,只怕刘备亦是左支右绌,难以招架!” 陈群这时却开口说道:“夏侯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不过,据微臣得知:此番在夷陵与刘备老贼对峙者,乃江东韩当、周泰诸将也。他们均是中人之材,战术平平,纵是想到了自刘军连营首、腰、尾等处‘三管齐下’的狙击之计,也未必能奈刘备他何?” “但这依山傍林摆设‘一字长蛇阵’的弊病也确实很明显啊:山野丛林之间,不同于南皮平阔之地,要想‘首尾呼应’‘前后回环’,这是何等不易啊!”夏侯尚听了,不禁立即反唇相驳起来。 就在此刻,曹丕大袖一举止住了他,缓缓言道:“数日前曹仁大将军从襄阳前线送来军情讯报,韩当、周泰等在夷陵与刘备老贼交战不利,已经连输了四五仗——陈令君所言是也,夏侯爱卿不得妄驳。” 夏侯尚见曹丕这般说来,只得悻悻然闭住了口。 “贾太尉,您是两朝重臣、智士之杰,却不知对刘备老贼与江东方面在这夷陵对峙之事有何高见?还请指教。”曹丕转过来脸来,朝向端坐于自己右手一侧的太尉贾诩,恭然而问。 贾诩轻轻抚着胸前花白的胡须,脸上浅浅地笑着,抬眼向司马懿那边一瞥,徐徐而言:“陛下,老臣年衰神惫、体弱意荒,实是不堪受您垂询。不过,老臣倒是记得,司马仆射多年跟从先帝驰骋疆场,颇晓兵机,嘉谋屡中,当年暗联孙权以制关羽的绝妙奇计便是他适时而发,终于大见成效。陛下何不向他询问?” “唔……贾太尉这一番推贤让能、高风亮节之举,当真是,当真是难能可贵啊!”曹丕初听贾诩之言时,脸上不禁微微一滞,倏地便又反应过来,马上从眉眼间溢出浓浓的笑意来,将所有灿烂的表情都投向了坐在对面长席末尾的司马懿。 司马懿假意装出受宠若惊的模样,急忙双手一拱,谢过了贾诩的推举,然后转身迎视着曹丕那一脸的假笑,不疾不徐地开口奏道:“贾太尉如此谬赞微臣,微臣实在是汗颜之极。不过,对这刘备老贼在夷陵一带依山傍林摆下的八百里连营,微臣倒是确有另外一番看法。依微臣之愚见,此乃刘备老贼的‘示敌以弱、欲擒故纵’之计。他岂不知八百里连营、一字长蛇阵的种种弊端也?恰恰相反,他正是以此破绽为香饵,故意置己于险地而诱敌来攻,然后伺隙而发、反手一击。江东孙权先前任用韩当、周泰等心浮好胜之徒以敌之,自然是连战连败,难以得手了……” 听到这里,夏侯尚与陈群不禁相顾而惊:这司马懿此言,既知夏侯尚所见之弊而更巧,又察陈群所言之情而更实,同时洞悉了他俩共见而不深的兵机之精微处,委实不同凡响——他俩急忙屏住呼吸继续认真听他讲了下去:“……倘若孙权觑破其中的玄机,及时选调持重老成之士而临之,则刘备危在不测矣……” 这句话一出,曹丕比夏侯尚、陈群显得更为震惊,睁大了双眼直盯着司马懿:“司马爱卿,今晨卯时朕刚刚收到曹仁大将军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快骑讯报,还没来得及告诉诸位:孙权已于前日临阵换将,设坛亲拜陆逊为江东三军大都督,赶赴夷陵与刘备对敌……” “哦?孙权已将陆逊换成了抗蜀主将?”司马懿听了,双眸亮光隐隐一闪,眨了眨眼帘,若有所思地讲道,“对于陆逊此人,微臣倒是略知一二。当年微臣辅佐先帝在许昌(曹魏开国后改“许县”为“许昌”)一带抵抗关羽北侵之际,微臣从江东方面报来的机密消息中得知,正是这个陆逊苦心施展的‘骄兵纵敌’之计麻痹了关羽,使得关羽妄自尊大,放松了对江东方面的警惕戒备,才让吕蒙后来‘白衣渡江、乘夜奇袭、偷取江陵’的诈谋一举功成!这陆逊深有韬略、诡计多端,刘备只怕前景有些不利……” “司马仆射,休倒是听闻那个陆逊不过是孙权之兄孙策的上门女婿而已,完全是凭着裙带关系攀附而上的‘暴发户’之徒罢了!他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恐怕江东军中韩当、周泰等孙氏宿将都未必信服于他……”曹休闻言,不禁在旁撇了撇嘴,嗤然而笑。 司马懿双目顿时寒光凛凛,深深盯向了他:“曹休将军,陆逊此人到底厉不厉害,日后我等自然会知道的。” “那么,依司马爱卿之见,我大魏此刻又当如何因应此事?”曹丕脸上的神情恢复为一片沉静,慢慢开口问道。 司马懿面色一正,肃然奏道:“陛下,当今之际,孙权既已将其得力干将陆逊和江东大部分精锐主力调往夷陵西抗刘备,则他的东翼一线必是大为空虚……微臣恳请陛下速速调遣一位方面大将担起东征之任,与驻守淮南的张辽、臧霸等将军自合肥城齐头并进,直捣江东腹地——如此‘天降神兵’,则孙权定然难撄其锋,必会举众而降!待得孙权一降,我军沿西而进、长驱直入,再与陆逊合兵一处,乘隙击破刘备老贼,则大魏‘一统六合’之伟业指日可成矣!” “这个……张辽、臧霸等大军万一渡过长江,而孙权却仍拼死不降,届时又当如何?”曹丕面有疑容,蹙眉而道。 “孙权若是拼死不降,我等自当勠力进取,夺下武昌!武昌一得,孙权纵是不降,所剩者也唯有束手待毙一途而已!倘若曹仁大将军再从襄阳南下横扫而来,连陆逊亦是自顾不暇……” “可是,假如孙权逃到荆西之境,反而又与刘备老贼如同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战那时一样联手对抗朕之王师呢?” “这一点,确也不可不虑。不过,陛下,您此刻于东则据有武昌以扼之,于北则雄踞襄阳以压之,同时自东、北两路发兵袭之,孙权、刘备纵是有心联手,而大势所逼,实不能敌,他俩至多也只能窜回巫峡苟延残喘罢了……” “这个……此事须得容朕再细细思量一番。”曹丕默思半晌,最后仍是摇了摇头,“依朕之见,还是应当等到刘备老贼与陆逊小儿在夷陵一带斗得两败俱伤之后,我大魏王师再乘隙而出,方可坐收渔翁之利……” 司马懿一听,脸上表情不禁一僵:“陛下,古语有云,‘智者贵于乘时,时至而勿疑。’如今孙刘双方在夷陵相持不下,角斗正酣,恰是我大魏乘隙出击一举底定的天赐良机!倘若稍有迟疑,我大魏应之恐又不及矣!怎可守株待兔坐失良机?”他讲到这里,不禁触动了衷肠,恳切无比地奏道:“请恕微臣直言,当年先皇在世之时勠力征伐多年,也没有等到眼下这般良机——而陛下天降洪福、幸得此机,若是任其逝去,日后定然悔之不及!” 曹丕一言不答,只是满面铁青,用手掌紧紧地按着那幅黄杨木雕地图,低下了头粗粗地喘着大气。 一瞧他这副表情,司马懿便懂得他是要固执到底了——自己再谏下去,他说不定就要勃然发作了!他侧头瞟了一下贾诩,只见贾诩正深深苦笑着给自己递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他在心底暗暗长叹一声,只得俯首而答:“陛下圣明。微臣愚见,实是有劳圣虑了。” 曹丕听到他这“有劳圣虑”四个字,便知道他仍不死心,还在暗暗劝谏自己要慎重考虑他的建议。隔了半盏茶的工夫,曹丕慢慢稳定了情绪,干笑数声,借着其他事项把话题扯了开去。 半个时辰过后,御前朝议终于结束了。曹丕坐在御座龙床之上,目送着贾诩、曹真、曹休、夏侯尚、陈群等先后辞去,最后却看到司马懿仍是停坐在原席不动。 他微微皱了皱眉:“司马爱卿……朕已经说过了,朕会慎重考虑你的建议的……” 司马懿在席位上伏身下来,平静年先帝在世执政之际,那是何等的大公无私、唯才是举,怎会有今天这种攀龙附凤、不公不正的现象发生哟!” 司马懿静静地听着他的唠叨,脸上表情定若深渊,然而眼底之间却隐隐似有两道冰刃般凛冽的寒光倏地一闪而过…… 四日之后,曹丕在长乐殿召开了京中一千石以上官员参与的朝议大会,提出了两件大事:一是准备册立贵嫔郭氏为正宫皇后;二是准备拟任郭贵嫔之弟郭表为内廷卫尉。 不料,他话音刚落,殿堂之上顿时炸开了锅:议郎桓范、博士栈潜、大鸿胪辛毗等一批直谏之臣,首先站出来明确表示反对晋立郭氏为正宫皇后,并联名呈上了一道辩驳奏,其内容是这样写的: 在昔帝王之治天下,不唯外辅,亦有内助;治化所由,盛衰从之。故西陵配黄、英娥降妫,并以贤明,流芳上世。桀奔南巢,祸阶妺喜;纣以炮烙,怡悦妲己。是以圣哲慎立元妃,必娶先代世族之家,择其令淑以统六宫、虔奉宗庙、阴教聿修。《易》曰:“家道正而天下正。”由内及外,先王之令典也。《春秋》书宗人叛夏之辞云:“无以妾为夫人之礼。”齐桓誓命于葵丘,亦曰:“无以妾为妻。”而今后宫嬖宠,常亚乘舆。若因爱登后,使贱人暴贵,臣等恐后世下陵上替、开张非度,乱自上起,而贻天下之讥也! 曹丕阅罢,龙颜大怒,便欲斥而不纳。没想到御史台、尚书台、宗正府、大理寺等诸多大臣也纷纷闻风投袂而起,上疏反对。他们拿出的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先帝曹操留下的祖制举措:在曹操生前,他对卞氏外戚便是一直抑而不用的,以致连卞太后的亲弟弟——国舅卞秉目前也仅是一个领着虚衔、毫无实权的关内侯而已!倘若曹丕非要荣宠郭氏一族不可,那么出自皇太后一脉的卞氏外戚们又该如何搁平?而曹丕因卞氏一族在当年立嗣之争中曾经偏向曹植,对他们一直都是刻意疏远的——这个时候,他又岂会为荣显郭氏而间接地褒赏卞氏? 最后,这一场争议愈演愈烈,几乎所有的魏室大臣都卷了进来。曹丕最终陷入了彻底的孤立:他平时最为宠信的华歆、曹真、曹休、夏侯尚等也递进密表劝阻此事! 接着,司隶校尉董昭、河南尹司马芝、廷尉高柔等又猝然出手,给了后宫郭氏一党重重一记狙击:司隶署、河南府、廷尉署三个部堂日前联合行动,在洛阳街坊集市间查到郭表府中仆人竟在外面擅自售卖少府寺宝库中所珍藏的皇室贡品,而且是人赃俱获,使郭表平日监守自盗、中饱私囊的丑行一下曝光于天下! 这一下,形势陡转直下,连曹丕自己也对郭氏姐弟大为不满起来;郭表非但不能再升卫尉之职,而且反被调离少府寺副卿之位,降了两级,贬去玄武门当了一个守宫校尉。而郭贵嫔在素服待谴、苦苦哀求之后,终于在三个月后才勉强登上了正宫皇后之位——但是作为交换条件,元老重臣、宗室宿将们逼着曹丕在册立她为皇后的同时下了一道金牒诏书颁布天下:夫妇人与政,乱之本也。自今以后,群臣不得妄行奏事后宫及太后;后族之家不得当枢要之职、辅政之任,又不得横受茅土[ 茅土:王、公、侯的封爵。古天子分封王、公、侯时,用代表方位的五色土筑坛,按封地所在方向取一色土,包以白茅而授之,作为受封者得以有国建社的表征。 ]之爵、公侯之赏。特以此诏传诸后世,若有违背者,天下共诛之。 宗室重将 “仲达,这些日子老夫总是感到精神有些恍惚,常常白日打瞌睡……”贾诩对坐在自己面前的司马懿自嘲自笑着,“呵呵呵,大概是武皇帝在想念老夫了……在召唤老夫赶快到地下去侍奉他了吧……” “贾太尉……您可万万不能这么想啊!”司马懿的眸光里不禁流露出深深的关切来,“大魏朝怎么离得了您的坐镇经纶啊……” “人总是要死的。老夫从来不会避讳这个问题。而且这世界离了谁就真的不可开交啦?那一年武皇帝去世之时,大家不也是觉得简直要天崩地塌了吗?结果,第二天的太阳照样升起!大魏朝在当今陛下和司马君你们手里照样欣欣向荣!呵呵呵……在这白骨遍野、血流漂杵的大乱之世,老夫以一介西凉寒士之身出生入死,能够活到七十多岁,这已经足够了!真的,真的——老夫已经很知足了。”贾诩捋着自己长长的花白胡须,悠然而笑,“对了,那个以‘触龙鳞、敢直谏’而闻名的议郎桓范倒是很有趣——他有一天竟坦坦直直地问老夫:‘贾太尉,你辅董卓而董卓亡、佐李傕而李傕灭、助张绣而张绣降……这些难道就是您身为谋士之杰、一代‘鬼才’的成就吗?’” 司马懿一听,急忙将话头转圜了开去:“哎呀……贾太尉,这个桓范最是口无遮拦的了……您千万不要把他这些话放到心里去!为着他这直言无忌的脾性,听说陛下正准备将他外放到沛郡去当太守呢!别说是您,就是和他素有同乡旧交之谊的陛下也受不了他了……” “没关系……没关系……老实说,对桓范君的这一派清刚方正之气,老夫打心眼里一直是暗暗欣赏的。陛下若真是要将他外放到州郡任职,那可真是朝堂激浊扬清大业的一大损失啊……”贾诩先是微微笑着,听到后来又不由得轻轻摇头,“当时他那么质问老夫时,老夫也不恼不怒,笑着回答他道,老夫的侍上之道,乃是顺势而为、因时制宜、择人而发,从来不以‘事必成’‘功必立’为唯一鹄的。老夫当年佐董卓和牛辅,并不等于老夫就非要全力助其作恶不可,也不等于老夫便是一味以搅乱天下为乐,那都是给王允司徒那道针对西凉人士的‘绝杀令’所逼的;至于李傕,他真心信任老夫的时候老夫自会全力回报,他若起意疏离老夫的时候老夫也自会识趣地选择离开;而张绣将军,他的心思本就不在逐鹿天下,老夫又何必强人所难呢?至于那些昏主庸才,如段煨之流的叶公好龙之徒,老夫与之共席便觉得有些辱没了自己,终是不屑一顾。只有太祖武皇帝,能用度外之人、能驭非常之士,所以老夫在他手下纵横中原的近二十年时光是一段最为畅快惬意的日子……不过,老夫讲得情意谆谆,可是看起来桓范君却听之藐藐:他大概还是以为像比干忠事纣王、范增殉身项羽那样才是谋臣智士的最佳结局吧……” 讲到这里,他忽地又向司马懿眨了眨眼,莞尔笑道:“司马君也不要以为他的看法就错了:其实,这些见解,只是老夫与桓范君二人之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 司马懿敛容正色,深深颔首道:“贾太尉,您现在是愈来愈超凡脱俗了——您的修为已经达到了‘无可而无不可,无为而无不为,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至高至妙之境了……” “‘无可而无不可,无为而无不为,从心所欲不逾矩’这等至高至妙之境,老夫何曾达到了?!依老夫看来,这普天之下、千年之间,也唯有荀令君一人足以当此——司马君以为如何?” 司马懿深深埋下头去,泪水缓缓流下,打湿了他的胸襟:“贾太尉说得是。” 贾诩的目光从书房的窗户遥遥投射出去,望向了荀彧的故乡颍川郡那个方向,悠悠叹道:“老夫一生自命不凡,能运阴阳万机而如掌上弄丸,却终是不如荀令君德行周备,生死不朽啊!在这纷纭乱世之间,老夫还是做不到像他那样始终如一的执着与淡定啊……” 司马懿只是伏席而泣,哽咽无语。 过了许久许久,他俩的心情方才渐渐沉静下来。贾诩拭去颊边的淡淡泪痕,心底却飞快地思忖着:在这一次挫败郭氏外戚一党的斗争中,自己站在暗处窥测,不禁对这个真正的幕后操纵者司马懿炉火纯青的纵横捭阖之运作叹为观止!连钟繇、王朗、董昭、辛毗等这样的元老宿臣都对司马懿如影随形、马首是瞻、同声呼应、内外联动,这除了当年的敬侯荀彧具备这样的影响力与号召力之外,谁能与之匹敌?司马懿真是厉害啊!他经过这近二十年的苦心经营,竟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全盘接纳了颍川荀门在大魏一朝所留下的一切政治遗产!并且,在他的幕后操纵之下,朝中各大世家豪族已经暗成一气,形成了以河内司马氏为核心的庞大势力圈,甚至连皇室的权威在他们面前也唯有敬而从之!由此可见,老夫倘若在他司马懿身上投下重重一注,日后定是极有收益的! 心念一定之后,贾诩目光一抬,深深看向司马懿道:“司马君,不瞒你说,老夫这一生之中真正主动用心辅助的人,最多只有两三个……当年的李傕勉强算一个,武皇帝自然是最重要的一个……”他说到这里,忽又垂下了眼帘,将幽幽的目光转向了别处,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老夫在这临终离世之前,还想竭尽全力再辅助一个人……” 司马懿有些没听清他这后边的一段话,诧异地问道:“那第三个值得你认真辅助的人到底是谁?懿怎么没听明白……” 贾诩静了片刻,转过眼来正视了他一下,淡淡而道:“司马君,上一次南征之际,朝廷没有任命你为方面大将,你一定有些不愉快吧?” 司马懿听了,双目粲然一亮,脸上却微波不兴,徐徐叹道:“贾太尉您这话可就说得有些偏了!懿虽不才,但也断断不会以区区官位往事为意!只是如今西蜀有名相诸葛亮厉兵秣马而虎视,东吴有智将陆逊麾师长沙而狼顾,社稷之忧日渐深重——这才是懿心中闷闷不乐之根源也!倘若韬略无双的贾太尉您万一又有什么不测,这煌煌大魏还有几人能够真正撑持得住?” 贾诩听了他情真意挚的一番话,不禁感动得双眸泪光隐隐闪动。他慨然而道:“司马君何必如此悲观?依老夫之见,只要司马君你在世一日,这煌煌大魏的基业就定会始终固若金汤!眼下你虽未能获得方面大将之任,这并不意味着你以后永远不会取得此职……有时候,大势所逼,谁也阻挡不了啊……” 司马懿心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纵然有些不快,但却根本没有丝毫焦躁。真正属于你的东西,别人从旁边死挡也挡不住、硬抢也抢不去的…… 贾诩的话现在是越讲越深入了:“不过,司马君,在老夫看来,你目前‘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可算一条良策;但你若能‘主动进取、未雨绸缪’,亦可谓是另外一条良策!” “这个……懿恭请贾太尉明示:当今之际,懿该当如何‘主动进取、未雨绸缪’?” 贾诩轻轻咳嗽了一声,忽然将话题引了开去:“司马君,你恐怕也知道,前汉建安十八年武皇帝晋爵魏国公之前,曾经遭到三条在朝野上下传播甚广的流言袭击:一曰武皇帝既已身任丞相,便不当再兼任冀州牧,否则会予人以武皇帝‘狡兔三窟’之讥;二曰汉帝诸皇子已经成人,可立为储君或封藩就国;三曰武皇帝功比周公,为保全名节,勿使小人诽谤,须当不再执掌兵权……” 司马懿静静而听,心里却暗暗想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往事呢?而且,我还知道这三条在当时影响颇广的流言,乃是当年荀令君为了捍卫汉室而向曹操发起的一轮声势浩大的舆论攻击……” “这三条流言的攻势十分凌厉,处处点中了武皇帝的要穴:其一,当时魏室的根本在冀州。倘若武皇帝将冀州牧之职卸去,是自弃根本之地,易为奸人暗算。 “其二,汉帝已有三个嫡子,俱已成人,若将他们一个立为储君、两个封为藩王,则必使汉室多一东宫、多二藩屏,此足以巩固汉室之翼而削弱魏室之势。 “其三,武皇帝兵权若失,则是自寻死路、任人宰杀也!” 司马懿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三条流言当真厉害!懿当时也曾听闻了一些风声,至今想来仍然甚是惶恐。” “那么,依司马君之见,这三条流言之中,哪一条最是厉害?” “从明面上看,好像是第三条。但实际上最厉害的,是第二条。”司马懿微微皱着眉头,似是在一边说着,一边苦思。 “哦?此为何故?” “依懿之见,恐怕当时那些散布流言的人自己也明白,想让武皇帝放弃兵权,那是痴人说梦,绝无可能。要迫使武皇帝在彼时彼刻卸去冀州牧之职,亦是千难万难。但引诱武皇帝去实行第二条,却有成功的可能。” “何以见得?”贾诩浅浅而笑,目光炯炯地盯视着他。 “贾太尉,当时懿正任丞相府东曹属之职,也了解那时丞相府内外的一些形势。其时东有孙权,西有马超,各拥强兵,正与武皇帝为难;武皇帝可谓内外交困,彼时若不向大汉天子有所表示与安抚,只恐会激出什么不测之变来!所以,在当时让汉帝立了储君、封了藩王,将是武皇帝无奈之中的一个选择……” “是啊!是啊!老夫当时正准备陪同武皇帝西征马超,时常见到他是焦心苦思、犹豫难决……最后他竟‘剑走偏锋’‘兵行奇径’,一下就将这三条流言消弭于无形……” “武皇帝用了什么奇招?”司马懿装作吃了一惊。 “当时你应该猜得到啊!武皇帝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三个女儿曹宪、曹节、曹华送入汉宫之中,当了汉帝的贵嫔!他一跃而成大汉国丈,与汉室结为姻亲、同为一体,就再也不必卸去冀州牧之职与掌兵秉钺之权,从而巧妙避开了一切典章礼法上的舆论攻击……” “妙计!妙计!妙不可言!”司马懿听了,一边抚掌赞叹着,一边却拿眼看着贾诩,暗暗想道:我当时不但已经猜到了,而且我还清楚地知道这一条“剑走偏锋”的妙计当年就是你贾诩暗中给曹操进献的呢…… 贾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须髯,这时才又将话题绕了回来:“至于对你目前如何‘主动进取、未雨绸缪’的良策,老夫倒有些建议。兵诀有云,‘善战者省敌,不善战者益敌。省敌者昌,益敌者亡’。如今陛下将兵权交付给了曹真、夏侯尚、曹休等三个旁系宗亲手中——他们都是司马君你眼下绕不过去的三大障碍!司马君你暂时不能压倒他们,那就不如效仿武皇帝在前汉建安十八年前夕之所为,卑意敛伏、舍刚取柔、舍战取和,尽量与他们拉近关系、化敌为友,从而巧妙获得他们的助力,这才是上上之策!” 关于这个问题,司马懿先前自己也曾多次暗中谋划过。但今天第一次听到贾诩这样一个外人如此深切地给他指点出来,这让司马懿心头极为感动——这样私密切己的计谋,若非贾诩念念之间与自己易心而处、体察入微、忧乐与共,断断是设想不出的!他只觉胸中一热,当场便湿了眼眶——自己这十多年来在宦海浮沉之际不懈努力所取得的成就,终于在今天换来了像贾诩这样一代人杰自觉而主动的归附和襄助,自己此刻当真是多么的惬意和兴奋啊!但自己这时还不能显得太过得意——这会让别人小看了自己的城府之量的!他暗暗咬着牙忍住了这一切的心情波动,脸上神情依然淡若秋水,只低低而道:“懿在此多谢贾太尉披肝沥胆如此竭诚相助!只是懿尚有小小疑惑:懿应当如何施为才能真正与曹真他们拉近关系、化敌为友呢?” 贾诩目不转睛地直盯着他,缓声言道:“司马君,这个事儿老夫已经替你思虑很久了。对了,你家大公子司马师今年不是刚满十六岁了吗?他已经到了婚娶之龄……依老夫看来,你司马家若能就此与他们曹家或夏侯家联姻结亲,你们双方自然便化敌为友、亲密无间也!” 司马懿听了,微微低头,沉沉而吟。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他忽地抬起幽幽亮亮的双眸,直视着贾诩:“若要借着与曹真、夏侯尚他们联姻结亲以求助力,懿何不一步到位,径直与皇家帝室联姻结亲?懿听闻陛下嫡生的东乡公主已届及笄之年……” “东乡公主?唔……当今陛下确是非常宠爱他这位嫡生长女……只不过,如今甄皇后已死,而郭皇后又掺杂在中间,陛下对东乡公主的宠爱是否能够长盛不衰,似乎还在未知之间……还有,陛下一向猜忌多疑,司马君你此刻向他提出娶东乡公主为媳,他肯定会怀疑你另有图谋,倒是有些反为不美了……” 听了贾诩这段话,司马懿这才暗暗彻底地放下心来:刚才他那番讲要娶东乡公主为媳的话其实是抛出来试探贾诩对自己是否真心襄助的——因为,假若贾诩真是别有用心,他就肯定会建议司马懿采取这条“外表光鲜而暗藏危机”的“馊主意”。然而,他却全然没有此意此举!如今看来,贾诩确实是完完全全地站在自己司马家的立场、角度和长远利益的取向来建言献策的!他是真正值得信任的!念及此处,他也就向贾诩开诚布公地讲道:“不错。贾太尉为我司马家的所思所谋实在是纤毫无失——看来,懿只能在曹真、夏侯尚、曹休等三家当中做选择了!” 贾诩此时却显得神情一松,悠然问道:“那么,在这三家大魏宗室之中,司马君你自己认为与哪一家联姻结亲方才较为稳便呢?” “这个……懿在贾太尉面前就直说了!依懿之见,曹真、曹休等都是赳赳武夫,门户渊源浅薄,懿不愿与他们两家联姻结亲。那夏侯尚却是一向崇儒好文、通达礼法,其子夏侯玄又拜王朗司空为师,其女夏侯徽亦有贤淑之名,可谓门第馨芳。再加上平日里懿与夏侯尚交谊不浅,想当年武皇帝的梓宫就是我俩一同护持着送回邺城安葬的呢!所以,懿有心与他家结为秦晋之好。” 贾诩一听,心念电转之下,却不禁对司马懿这一选择而暗暗称绝:所谓“崇儒好文、门第馨芳、交谊不浅”云云,都不过是司马懿的虚语托词罢了!司马懿真正看中夏侯尚家族的关键原因是:夏侯尚的妻子、德乡公主曹茹,正是曹真的亲妹妹!司马家族若与夏侯尚家族结为秦晋之好,实际上是“一箭双雕”,同时和夏侯尚、曹真搭上了紧密的亲戚关系!这样一来,曹丕手下的三大宗室重将中就有两个与司马懿关系非同寻常,那么他日后潜取兵权的幕后助力岂非大大增加?看透这一点之后,顿让贾诩不得不对司马懿的精谋明断、算无遗策叹服不已! “这样吧!司马君既然与夏侯尚将军有意结为秦晋之好,那老夫就厚着脸皮自告奋勇亲自出马,挑个黄道吉日便去夏侯府帮你司马家说媒和亲,如何?”贾诩笑眯眯地望着司马懿开口说道。 “贾太尉的鼎力相助之恩,懿真是没齿难忘!懿真不知该当如何报答您才好!” “老夫和你司马君一样,哪里会是施恩望报的人?老夫今日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在为我大魏社稷的长治久安而苦心斡旋啊……老夫坚信,只有司马君你,才能真正继承武皇帝的遗志,将‘横扫吴蜀、一统六合’的大业一举底定!” 司马懿一边在口头上向贾诩谦辞不已,一边却将幽亮的目光远远投向了窗外,心底倏然冒起了一股怪怪的滋味:我司马仲达本有用兵若神、运谋如鬼之奇才,而且朝野上下尽人皆知,到了今天却不得不靠着“裙带关系”来谋取军权,真不知是该当可悲呢还是该当可笑啊! 黄初四年五月,在太尉贾诩的极力“撮合”之下,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迎娶夏侯尚的长女夏侯徽为妻,从此司马家族与夏侯氏、曹氏等魏朝宗室连成了紧密异常的亲戚关系。司马懿通过这条由姻亲关系编织而成的“渠道”,源源不断地获得了来自魏室宗亲明里暗里的各种支持和助力。 半个多月后,一代谋略奇士、乱世“智囊”之杰贾诩在洛阳底邸溘然病逝,享年七十七岁。身为尚书仆射的司马懿率各部卿僚领衔上奏,呈经曹丕亲笔批准,追赠贾诩为“肃侯”之谥,并荫封其子贾穆为选曹郎。他的子孙后来在晋朝纷纷荣显贵达:他的嫡孙贾模曾任晋惠帝时的散骑常侍、护军将军之职,食邑三千户,以尽忠于晋而著名;他的曾孙贾胤亦任晋惠帝时的黄门侍郎,位居列侯;贾胤之弟贾龛历任凉州刺史、秦州刺史等职,踞为方面大吏;贾胤从弟贾疋担任晋愍帝时的骠骑大将军,封为酒泉郡公。这一切丰硕的回报,实际上都与当年贾诩潜心暗助司马懿谋取兵权终于得手而有着莫大的关系。而且,因着贾诩的缘故,司马懿也对他的族弟贾逵高看了一眼,在后来的政治攀升历程中一直着意拉拢贾逵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随着司马懿与曹真、夏侯尚、曹休等魏国宗室方面大将的亲密关系日益加深,他现在推行起“军屯养兵”之国策来也愈是如鱼得水——很快,一道由他精心拟撰,由曹丕用玺颁布的《督促垦办军屯诏》灼然出炉了: 兴国之本,在于强兵足食。自世乱兵兴以来,连年饥馑,田地荒芜,兵无宁居,民无储粮——朕甚悯焉!倘若军粮尽资于民,而民何以堪?故须尔等将士自力屯田,且耕且战。现令荆州[ 荆州:夷陵之战后,曹魏名下的荆州有南阳骏、章陵郡、襄阳郡、江夏郡北部、南乡郡等;孙吴名下的荆州有江陵郡南部、江夏郡南部、宜都郡以及江南四郡。 ]、扬州、徐州、雍州、凉州等地军营将士广加开垦以收地利,庶几兵食充足,而国有所赖。 这道诏书迅速在荆州、扬州、徐州、雍州、凉州等地得到了贯彻落实。司马懿欣慰地笑了:在他的苦心运作之下,利国利民、强兵足食的“军屯”拓垦事业终于如火如荼地在各大州郡中蓬勃而兴了! 殷红如血的晚霞铺满了苍蓝的天幕,沉沉密密地压将下来,仿佛要把世间的一切都压进这一片漫漫的血色之中。 司马府后院的庭坝上,一身戎装的夏侯尚正与身着便服的司马懿肩并着肩缓缓地踱着步。 “伯仁(夏侯尚的字为伯仁),你和子丹(曹真的字为子丹)此番进京入朝述职还没过几天呢……眼下你们就又要离去了,这真让懿很是有些依依不舍啊!”司马懿一边背负双手慢步踱着,一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乃是铁了心决定又要御驾东征了——这一次他是亲率文烈(曹休的字为文烈)一道挥师二十八万从庐江向伪吴发起雷霆之击……尚也是奉了密旨,要赶回江陵城从西线呼应陛下和文烈,尽量争取把孙权和陆逊的精锐兵力多多地牵制在荆州一带……你说,尚眼下重任在肩,还敢在洛阳城中稍有逗留吗?” 司马懿沉沉一笑,并不多言。他自然是懂得曹丕这几年来不断地发起东征、南伐的用意的:曹丕这么做,是拼了全力想要尽快在自己生前拿下吴蜀二国,借此想为自己大魏一朝的江山永固夯下坚实根基啊!而且,从他心底最深处的隐秘想法来推测,不能排除他其实是在企图凭借自己御驾亲征可能取得的煌煌战绩来阻断司马懿攫取兵权的道路!只不过,你曹丕和曹休究竟有没有这份荡平吴蜀底定四海的能耐呢?恐怕眼前这一场东征又和前面几番东征、南伐一样,其结局仍是战而不胜、劳民伤财、有损国威! 他一边这么暗暗想着,一边却微妙至极地点了一下头:“伯仁啊!懿总是喜欢作破格之想,也可能是懿有些多虑了——当今朝廷上下皆是一心只以东吴孙权为意,而对肘腋之侧的西蜀伪汉之潜窥暗算视若无睹,只怕日后会有顾此失彼、左支右绌之隐患啊……” “仲达,你这么说可真是有些太过虑了:西蜀伪汉本就国小民寡,后来又遭天降之厄——刘备、关羽、张飞等英杰枭将尽皆折损,哪里还是我巍巍大魏之敌手?他们还敢冒出头来自寻死路?我大魏朝没顾得上去收拾他们就算对他们不错了……” 司马懿听着他这番骄气十足的话,不禁微微苦笑了一下。他正欲开口继续深说下去,那夏侯尚却伸手一指前面的满月形门洞口,呵呵笑道:“好一座天然生成的翠绿屏风——不知它的背面关住了你们司马府中多少烂漫春色啊?” 司马懿听出他是在“王顾左右而言他”,就不再在那些敏感话题上“跟进”,举目往前一看,却见那满月形门洞里边一座高高的竹架上缠满了鲜绿的爬山虎,层层叠叠覆盖下来,形成了一面绝妙的高大屏风。他也微笑而答:“这个屏风乃是春华她精心构设而成的。懿也觉得她做得漂亮:一来巧妙掩住了满园的景致,以免让外人一眼瞧去竟是全无遮蔽,毫无回味之余地;二来这座屏风本身也是一道精巧的风景,既合乎自然又不乏灵韵,可谓深得天工之巧!” “亲家母真是心灵手巧、别具匠心!”夏侯尚啧啧地称叹着,“尚也曾听闻徽儿回府谈起过你们司马府后花园的景色甚是迷人,仲达,你且领尚进去欣赏一下吧!”他口里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举步迈入。 他俩转过那座翠绿屏风,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果然别有一番天地!司马懿走在前头,一边领着夏侯尚从东边的长廊徐徐行进,一边像一个导游一样向他娓娓解释起来:西北角落里种了一排杨柳树,边上的便是翠竹小亭,每值春季,那里便是一派杨柳依依的旖旎春光;长廊尽头是一座高楼,雕梁画栋,挺入云霄——名为“倚天楼”,登楼之际仰可观星赏月、闻风听雨,俯则一园之胜尽拥入怀;花园中央是一泓盈盈绿水,小湖中间有一座精致的弯月形榭台,那正是司马懿平时最为喜爱流连的所在——夏日可在榭台之上一边抚琴挥毫,一边欣赏湖中婢女汇舟采莲;湖面有一架“会心桥”,从湖中的水心榭台如一弧彩虹一直通往北面的凤鸣轩,桥下水底悠然可见群鱼穿梭畅游、怡然自乐,桥上之人看得此情此景便也欣然会心、与鱼同乐;西边长廊的尽头是栖鹤观,冬天可在此处坐看流风回荡、瑞雪翩跹,围着博山之炉,温着银樽新醅美酒,听雪而小啜,临风而轻啸,何等潇洒飘逸;北面正中就是富丽堂皇的凤鸣轩,周围环绕着千竿翠篁,当真是迎风摇摇,恍若凤尾森森,荡起细细龙吟,其清其幽不可胜言!夏侯尚见了,不由得赞不绝口:“想不到以仲达这样的名宦贵族之家,竟能营造出这般的人间仙境来——不带烟火之气,不含浮华之韵,令人实在是心旷神怡,当真难得、难得!” 司马懿有些傲然自得地淡淡一笑:“怎么?在伯仁的眼中,身居庙堂之高、世族之家,就不能有心游江湖之远、神通八荒之极的情趣?入世之乐与出世之趣,懿自信足可兼而有之也!”他讲到这里,语气里忽又带出了几分慨然:“唉……当年若非武皇帝三番五次遣使辟召懿出仕,懿此生说不定已是栖心此园而终老于山水林泉之间了!” “仲达真是‘大隐隐于朝’的一代高人啊!我那玄儿,近来亦是颇醉心于老庄清虚之谈。他若是知道你这位长辈也好此道,说不定会前来向你求教呢!” “哦……好啊!你回去便转告玄侄,让他把我这里就当作他自己的家,随时来玩,莫要拘礼。他在这里会碰到一个知音的:我家昭儿亦是喜好研习老庄修身养性之学,可能会和玄侄谈得来呢……” 他俩一边谈着,一边进了湖心榭台坐下。 “对了,懿有一件事情要和伯仁你谈一谈:师儿从小就爱好练兵习武,立志想当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名将。他近来一直很想去军界开一开眼界、增一些阅历……懿呢,一直拗不过他,又瞧在他一意为国建功效力的份儿上,也不好拂了他这股志气,就只得允了。但是要将他送到的军旅去锻炼,懿却一直没想好……” “哦?师儿想来军旅中锻炼?好!好!好!好男儿就应当志在天下,以才立身、以功扬名!这样吧,他也不用去乱想哪里锻炼了,就陪在尚的身边先做一个从事中郎……” “伯仁哪,懿就在此多谢你照应成全了……”司马懿正视着夏侯尚,脸上带着笑微微的表情,口吻里却透出一丝深深的坚定,“只是,师儿既然真是要去军旅之中锻炼,依懿之见,就不能靠着我司马家的这个名头压下去……不然,伯仁你那些手下,听到他是你夏侯伯仁的女婿、我司马仲达的儿子,岂不是个个都将他供而远之、敬而避之?那他在下面还锻炼得什么本领呢?懿要让他改姓换名,就叫作‘马斯’,从伯仁你军营中职阶最低的十夫长做起……” “好!好!仲达,你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吧!我也希望师儿他能够大有出息,早早成为我大魏的栋梁之材啊!”夏侯尚连连点头,抚须而笑。 稍静下来之后,夏侯尚呷了一口清茶,好似又想起了什么,微一皱眉,凑拢过来向司马懿附耳低声道:“仲达,尚听闻陛下此番东征之际,你向他举荐了一个兵曹参军,就是那个名叫蒋济的,据说他来自徐州九江郡?这个事情,在外面好像让人有些说道呢……” “说道?他们说道什么?”司马懿两道浓眉一竖,诧然道,“不错,这个征东参军蒋济确是懿向陛下极力举荐的。懿还亲笔写了状语,评他是‘才兼文武、志节慷慨、忠诚奋发、可堪重任’——陛下带他东征,必有裨益的。在这个事情上,懿是为国举贤、坦荡无私的。” “仲达你知人善察、取人以长的能力,尚自然是心服口服、决无二话的。只是,尚却听到子丹那里对蒋济有些异议:子丹当年随同武帝参加过赤壁之战,见到过蒋济的堂兄蒋干夸夸其谈,最后献上连环舟之计误了军国大事——子丹很是担心这蒋济也和他的堂兄蒋干一样华而不实、浮而无用啊!” “伯仁,你要相信懿啊!我什么时候把人看错过?蒋济和他的堂兄蒋干完全不同,他满腹韬略、深晓兵机,绝无浮夸张扬之气,陛下带他东去,仓促之间必获暗助之益的!” “仲达,尚当然是完全相信你的,否则今日尚也不会在此和你提及此事了。”夏侯尚慢慢转动着掌心里的茶杯,斜眼瞧着司马懿,轻轻笑着说道,“当今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你司马仲达有如当年敬侯荀彧一样最是善于举贤任能、兼收并蓄、公正无私的了?!只不过,日后像是举荐蒋济这样富有争议之名的杂家之士,你也不必都要一一出头独力经办。毕竟人各有命、穷通在天,倘若其中万一有人出了些许纰漏,那就是你的失察了……这会给人留下口实的!你日后若有自己不太方便公开举荐的人士,可以暗中向尚知照一声,尚来出面帮你经营……” 司马懿听了,眼眶暗暗一热,抬头深深注视着夏侯尚:“伯仁!你待懿的这一片真心,懿真是难以为报!” “瞧你这话说的——你司马家的事情,就是我夏侯家的事情!咱们两家亲如一体,你再这么客气就太见外啦!” 司马懿静静地凝视了他片刻,脸色一定,右掌一举,重重一拍:“来人!” 只见司马寅应声带着几个健壮的家仆抬着一个二尺见方的红漆木柜,缓步上得榭台而来。 夏侯尚微微侧头瞧着司马懿,眼中满是惊疑。 “值此伯仁南去立功之际,懿思来想去,唯有以此物相赠,或许略有薄用,还望伯仁笑纳。”司马懿站了起来,亲自上前打开了那个红漆木柜。 夏侯尚淡淡地笑着一眼瞥去,倏地却呆住了——那柜中竟盛着一副材质奇特的铠甲。粗粗一看,那副铠甲似是陈旧之极,紫沉沉之中现出一道道利刃划过的痕印。但细细一瞧,就会看到那副铠甲在熟铜冶炼而成的暗紫色中隐隐透出一派沉厚凝重的光华,仿佛坚不可摧。 “这……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灵犀宝甲’?”夏侯尚看罢,激动得失声嚷了出来。 “不错。这正是当年西楚霸王项羽所披的‘灵犀宝甲’,其坚其韧足以与陛下身上所穿的那件‘金丝软玉甲’相媲美!”司马懿用双手捧起了那副铠甲,直视着夏侯尚,款款而言,“伯仁此去举师牵制东吴寇贼,必会亲冒矢石、冲锋陷阵,恐有‘兵凶战危’之虑——你若穿有这件‘灵犀宝甲’贴身防护,懿就大大放心了。” 夏侯尚这个人生性秉直,听到司马懿这么说,也就不再虚加谦辞,当下便慨然应道:“仲达说得是!这可是西楚霸王所披的‘灵犀宝甲’啊!尚穿上它后冲锋作战,说不定还真能沾染上西楚霸王的几分神通之气呢!这样,尚就可以为朝廷多打几个胜仗了!” 司马懿笑呵呵地说道:“是啊!是啊!宝鞍配骏马,犀甲赠英雄——伯仁你一定能在荆州之役中旗开得胜的!”他说到此处,忽又眉头一皱:“不过,关中子丹那边,懿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啊!” “仲达,你担心关中那边什么?不过只是有些西凉羌贼不时跑来在边境上抢抢粮、偷偷马罢了!子丹大军一出,他们必成齑粉矣!” “区区西凉关贼作乱,岂在懿之眼内?而是那伪蜀诸葛亮万一趁着陛下东征吴贼而西翼空虚之际,率师杀出汉中,由祁山、陈仓、斜谷口三处偷袭而来,则关中危矣!” “又是西蜀伪汉诸葛亮!仲达你怎么对他这般忌惮啊!他有那么厉害吗?” “伯仁,这样吧,懿只给你举一个事例来证明他的韬略之才——蜀中南蛮酋长孟获,盘踞于深山丛林之天险,手握三万凶悍藤甲兵,背后又暗通东吴之势力,岂是小敌?结果他在一年之内竟被诸葛亮巧施妙计七纵七擒而败得心服口服!这等用兵奇才,谁能及之?伯仁你须得及时转告子丹,让他对这个诸葛亮切切不可等闲视之!” 夏侯尚听司马懿这么一说,倒是渐渐有几分相信了。他沉吟片刻,不无诧异地问道:“既然仲达你如此洞明伪蜀军情,自己为何却不向子丹当面相告?” “伯仁哪!你应当明白,懿乃治国宰辅,而子丹乃宗室重将,于礼于法本不当妄交私语。况且子丹为人一向高傲自负,懿若向他当面告知伪蜀诸葛亮之情形,说不定他倒暗暗以为懿要插手他的关西军机要务,反而可能会心生歧念。懿思前想后,唯有告诉给伯仁你,请你辗转告知子丹——在他面前,你可切莫提起这些乃是懿之所言也!只说就是你胸中揣想出来的就行了!” “唉!仲达,你也是太小心谨慎了!好!好!关于你对伪蜀诸葛亮的这些看法,尚一定会巧妙转告给子丹的——你还有什么话需要尚转告给他的吗?就一股脑儿都讲出来吧!” “难得伯仁如此古道热肠!懿就代大魏社稷谢过你了——你且再去转告懿的三条建议:一是谨防诸葛亮与西凉羌贼暗通声气,联手作乱!子丹一定要抓紧时间调兵遣将,速速荡清陇西全境,就如诸葛亮扫平南蛮孟获一般,为自己的御蜀大业拔掉一切隐患! “二是陈仓要塞与蜀寇边境最接近,倘若诸葛亮起兵来犯,它必会首当其冲。懿暗中观察雍州冯翊郡校尉郝昭,其为人行事谨厚笃实、处变不乱,须当将他派去驻守陈仓,必能力拒蜀寇于国门之外,为我大魏驰援赢得宝贵时间。 “三是雍州刺史郭淮、凉州刺史孟建都曾与懿同在武皇帝时兵曹署里共事过,懿对他俩颇为了解。此二人均良将之才,万望子丹能够倚为臂膀,委以重任!如此则社稷幸甚!关中安矣!” 最后的嘱托 黄初六年十一月,曹丕以曹休为先锋大将,亲率二十八万大军浩浩荡荡一路东下征伐孙权,结果在合肥、庐江一带与吴军陷入了胶着状态。他在谯郡坐等了五十五天之后,见双方战局仍是难分难解,不得已返驾退回许昌城准备过年度节而聊以散心。 然而,就在黄初七年的正月初七,镇南将军夏侯尚病重难愈的消息如晴空霹雳猝然传来,牵动了他所有的神经和心弦!现在,曹氏宗室当中勇猛善战的大将之才是越来越少了,去年曹仁、曹洪等已是相继去世,眼下夏侯尚又报病危,怎能不令曹丕生出“臂膀若失”之感? 与夏侯尚病重难起这个消息同来的,是夏侯尚的一道紧急求谒表——他在奏表中明确谈到自己有特别重大的身后之事须向曹丕当面陈述,恳请曹丕及时准允,否则他以后就没机会奏陈出来了!曹丕一见,当即便搁下了东征军务,携着一大群宫廷御医,匆匆忙忙连夜起驾火速驰往夏侯尚退居养病的宛城,准备在最后的关头给夏侯尚带来枯木回春的奇迹! 飞雪漫天,位于宛城北坊的征南将军行署庭院里一片银白,走在其间,恍若置身于朦朦胧胧的水晶琉璃世界。 行署后堂的帘幕沉沉低垂。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刺鼻的药汁苦涩之味。夏侯尚半躺在病榻上,面色黄中透青,带着十分明显的病容。 “陛下驾到!”门外侍卫们那含有深深惊诧惶恐之意的传呼之声此起彼伏,不断回荡在后堂的廊阁之中。 “陛下!陛下……”满脸憔悴的夏侯尚霍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拂去了身上的棉被,嘴唇激烈地嚅动着,拼命地用臂肘支撑在榻床边沿上,一边粗粗地喘息着,一边就要爬起身来迎驾。 “伯仁!伯仁!”曹丕坐着朱漆镶金雕龙乘辇,被一队羽林军虎贲武士簇拥着一溜烟儿似的奔来!还没等乘辇停稳,他就“咚”地跳了下来,冲进大堂关切地向夏侯尚喊道:“伯仁,你身体不好——不要乱动!” 然后,他扭过头来就朝着身后趋随而来的御医们连声吩咐道:“快!快!快给夏侯将军把脉,用药诊治!” “陛下请慢!”夏侯尚咬着牙重重地奏道,“臣紧急要事相奏!” “伯仁,你的奏议之事稍后再说吧!朕此次探望你,是专门带了皇宫大内医术最佳的一批御医前来的……还是给你诊病的事儿重要啊!你先诊病吧!” “陛下!请容微臣将此要事奏完之后,再行接受诸位御医的治疗!” “这……好吧!”曹丕目光一掠,见到夏侯尚连咳带喘憋得一脸铁青,知道他心意已定,就只得挥了挥手,让所有的虎贲武士和皇宫御医全都退了下去。 一时之间,行署后堂变得空空如也,只剩下了曹丕和夏侯尚君臣二人对面而坐。 “陛……陛下!”夏侯尚强撑着坐直了身子,俯头向曹丕奏道,“微臣今日抱病陈奏的,正是微臣万一若有不测之后,这镇南将军一职的接替人选之事……” “哎!伯仁哪!瞧你说的——你而今只是偶感风寒,用不了多久身体就会好起来的!现在来讨论你镇南将军之职的接替人选之事,是不是未免太早了些?” “不早,不早。微臣与陛下奏议此事,实乃正当其时啊!这事儿丝毫也拖延不得了!”夏侯尚微微有些嘶喘地说道,“微臣所执掌的荆州乃是大魏心腹枢纽之地,东有孙权于武昌虎视眈眈,南有陆逊于长沙枕戈伺隙,位处要冲,两面受敌,实非大将之才而不能镇守之!微臣担心自己若是万一有所不测,则荆州危矣!” 曹丕紧紧地蹙起了两道浓眉,在印堂上挤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来:“依卿之见,却有何人可以接任此职?” 夏侯尚双目灼灼正视着曹丕,每个字儿都像从自己的牙缝间迸撞出来一样讲道:“启奏陛下,依微臣之愚见,满朝百官之中,唯有司马仲达文武双全、能谋能战,可以担当荆襄方面之任!” “司马仲达?伯仁……你也建议要由司马仲达来接任镇南将军之职?”曹丕的眼底里怦然跳起了几点火星似的亮光,“这个,除了他一人之外,你就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了吗?贾逵难道不行吗?裴潜难道不行吗?” “陛下,贾逵、裴潜两位大人固然亦有驭兵之才,但他们均是长于勇锐而短于谋略,怎会是老奸巨猾的孙权和足智多谋的陆逊的敌手?所以,依微臣看来,只有司马仲达才是接任镇南将军一职的唯一合适人选!”夏侯尚斩钉截铁地答道。 曹丕的脸色沉郁下来,双目微垂,仿佛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之中。 “陛下,微臣知道您是认为司马仲达非我曹家同宗之亲,乃是异姓外臣,不敢放手信任。但眼下荆州形势如此危殆,襄阳要塞若无仲达前去镇守,日后必被孙权、陆逊所夺矣!” 曹丕阴沉着脸,仍是默然不语。他心里竟是这么暗暗想着:这夏侯尚莫非私底下得了司马懿的什么好处而被他收买过去了——所以才会对司马懿极力举荐?又或许是司马家和夏侯家表面上温情脉脉的姻亲关系蒙蔽了他夏侯尚的眼睛?司马懿对我曹家江山的隐隐威胁,他居然就没有看出来吗…… 在他杂七杂八的沉思浮想之中,只听夏侯尚又气喘吁吁地开口了:“微臣恳请陛下再加细细思量,司马仲达日后虽是出任荆州方面之职,但他东有文烈拥兵江淮而掣肘,西有子丹执钺雍凉而监临——他纵有异志暗萌于心,却左右受制,又济得何事?陛下大可对他放心使用!” 听罢夏侯尚这番话,曹丕此刻方才暗暗打消了对他的疑忌。他面色一松,流露出几分感动来:“这个……伯仁,你且只管安心养病。你的这个建议,朕会好好考虑的。荆州那边,依朕之见,暂时就先让裴潜和牛金他们先顶着吧!他们的进取拓业之力虽是不足,但固守自保之能却应是可以的吧?” “陛下……裴潜、牛金面对陆逊这样的劲敌,哪里还有多少固守自保之能?这几日他俩的告急求援文书不知往微臣这里发了多少份过来!只怕他们竭尽全力,也未必撑持得了多久——您对这事儿的决断一定要赶快啊!这事儿与荆州存亡紧密攸关,千万拖不得!” “朕……朕知道了……”曹丕喃喃地答应着。他心底里却又暗暗盘算了起来:如今曹休在江淮一带与孙权交手,近日来可谓出尽了风头,似乎也变得有些趾高气扬了!眼下这夏侯尚看来也是危在旦夕了,曹真一个人日后制衡曹休只怕就愈发吃力了……为今之计,说不得也只有放出司马懿这头“猛虎”去隐隐震慑曹休了,让他懂得一些谦逊自敛之道!不然,他的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在他思虑之间,夏侯尚仍是唠唠叨叨地奏道:“微臣之为人,陛下应当熟知,微臣一向念念在公,决不会徇私诡随。微臣与孟达素来情同手足,但微臣仍然建议陛下对他严防密备、不可轻信,此乃陛下所亲闻目睹也;微臣与司马仲达亦有联姻之亲,但微臣今日依然奏请陛下对他用中有防,不可掉以轻心!微臣的一切所思所为,都是为了我煌煌大魏能够基业永固、传世万代啊!” 曹丕听到这里,不禁紧紧握住了他一双骨瘦如柴的手,泪流满襟,哽咽着说道:“伯仁!你的这一片耿耿忠心,朕永世不忘……” 夏侯尚脸色涨得一片潮红,也紧握着曹丕的手,挣扎着挺身凑近前来,几乎要靠近了曹丕的耳畔,压低了声音奏道:“陛下,微臣在此向您禀告一个秘密:微臣的女儿夏侯徽,是一个深明大义、有勇有谋的奇女子。她虽然成了司马懿的长媳,但终归还是咱们魏室曹家、夏侯家的人啊……在她出阁的那天,微臣就将‘监视司马氏’的绝密重任嘱托给了她!她立下重誓要用一生的承诺担起这一绝密重任。司马懿一家若是真有什么图谋不轨的‘异动’,一定瞒不过她的!只要她一直潜伏在司马府中,我们魏室就始终拥有一双能够时时刻刻最迅捷、最准确地监视司马懿一家的‘眼睛’……陛下,这样您就能将司马懿控制于股掌之中了……” “伯仁!伯仁……徽儿这么深明大义、舍身为国,朕真是始料不及啊!唉!为了大魏千秋万代的宗庙之安、社稷之固,真是苦了徽儿她了……” 夏侯尚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也是泪水涟涟。他咳喘了许久,又紧紧抓住曹丕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古语有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亡,其言也诚’。微臣有一些话多年来一直如鲠在喉,时至今日就不得不犯颜直禀了……请陛下一定要垂意采听啊!” “说!伯仁你尽管直说!朕一定会好好听着……”曹丕也恳切至极地向他催促道。 夏侯尚睁圆了双眼,直直地正视着曹丕:“陛下,微臣不幸逝去之后,司马懿迟早定会出镇荆州,那么他先前所任的尚书仆射之位便空了出来——微臣临终之际,冒死建议陛下克制私怨之情,一心以宗庙社稷为重,展之以旷达之度、励之以公平之诚,破格召用东阿王曹植返回洛阳担任尚书仆射!如此,则大魏基业永有磐石之安矣!如此,则微臣死亦瞑目矣!” 听了夏侯尚这番话,曹丕一下便像被人点中了什么穴道一样怔住了——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说有多复杂就有多复杂!他默然了良久,慢慢挣开了夏侯尚紧抓着他的手,缓缓转过脸去不再与他正视,用一种冷若寒冰的口吻凛然说道:“伯仁!你大概真是有些病糊涂了,居然劝朕召回曹植担任尚书仆射?哼!他当年夺嫡竞嗣之际,把朕逼得乃是何等过分!朕为了讨好他们那帮无耻文人,甚至不惜跑到王粲墓前装驴叫以示礼贤下士之意!那些耻辱,朕永远也忘不了!那些残酷之争,你是局外之人,又怎会体味得出朕当年的切肤之痛!你不要再说了!朕宁肯将所有的军国大任都拱手交给他司马懿,也绝不会托付给他曹植一分一毫的!” 夏侯尚默默地听罢,面庞顿时变得一片惨白。他蓦地颓然躺倒在榻床高枕之上,嘴角缓缓地抽动了几下,最终却还是没有挤出一段囫囵话来。随着深深一声长叹,他把头一歪,一颗浑浊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而下,“而道:“微臣恭请陛下恕罪——此刻微臣所要启奏的,并非征伐武备之事,而是经国文治之略。” “哦?你且奏来听一听。”曹丕听他这么说,倒是有些好奇起来。 “微臣启奏陛下,自朝廷颁布实施‘九品中正举士之制’以来,尚书台屡奉恩诏征辟察举天下贤士,不料仍是应者寥寥——微臣很是揪心哪!如今大魏代汉而立,却还不免‘野有遗贤’之讥,实乃微臣等的失察失职之过啊!” “哼!这些所谓的‘名士高人’恃才孤傲,自绝于朕——他们既不奉诏应征,就任由他们待在草野之间孤芳自赏一辈子吧!司马爱卿您何必还为他们操这份苦心?” “陛下,天下名士高人滞留乡野不得其用,终是于国不利。陛下且当抑情顺理,虚怀折节,屈己从人,广开贤路才是!” “可是……可是,朕贵为一国之君,总不成像当年一方诸侯西伯姬昌那样御驾亲出访贤渭滨吧?若是这样做了,我大魏皇家威仪何存?朕……朕也不好将他们都绑缚了来啊……罢了,罢了,随他们去吧!” 司马懿一听,心中暗想道:这曹丕终究还是顾念虚荣,贡高我慢,不肯屈驾折节访贤于野啊!不过,他事先早已料到了这一层,在暗暗嗟叹之余,便依着先前想好的思路继续奏道:“陛下若能屈驾折节求贤于野,本是最好。但眼下陛下忙于筹划南征,无法亲自出宫访贤,这一点朝野上下亦是十分理解。其实,天下贤士所以窥测庙堂者,只是‘听其诏,观其行’一途而已。汉高祖初定关中,便与朝野父老‘约法三章’,便以易简之道而获士庶之心。陛下欲得天下贤士之心,就当效仿汉高祖之所为也!” “朕究竟须当如何效仿汉高祖以易简之道而获天下贤士之心?司马爱卿但讲妨!” “这个……请陛下先恕微臣肆言之过。以微臣冒昧之见:这些名士高人在草野之间与朝廷离心离德、徘徊观望,多半是出于对当年先皇诛杀孔融一事心有余悸。而今陛下顺天应人开基建业,须当吸取前车之鉴,切实力行崇文尊儒,廓清王道之举措,方能纳尽天下贤士之心!” “唔……那么,如何才是崇文尊儒,廓清王道之举措?你且详细奏来。” “启奏陛下,依微臣之见,崇文尊儒,廓清王道之举有三:一是修缮孔庙以正其位;二是荣显孔氏以彰其宠;三是选贤取士以儒为本!” 曹丕微微点头,道:“司马爱卿所言甚是。那就有劳你下去后拟写一道诏书文稿来,朕要用玺发布天下。” 司马懿面容一敛,缓缓从袍袖中取出一封帛书呈递上来,郑重说道:“这是微臣事先与王司空、陈令君共同构思拟写的一道诏书文稿,恭请陛下审阅。” 曹丕似是吃了一惊,目光熠熠地看向了司马懿,脸上流露出复杂之极的表情来。他欲言又止,沉吟片刻,俯下头去翻开那帛书细细观阅起来,只见上面写道: 昔日仲尼资大圣之才、怀帝王之器,当衰周之末,无受命之运,在鲁、卫之朝,教化乎洙泗之上,凄凄焉、遑遑焉,欲屈己以存道,贬身以救世。于时五公终莫能用之,乃退考五代之礼、修素王之事,因鲁史而制《春秋》,就太师而正《雅颂》,俾千载之后,莫不亲其文以述作,仰其圣以成谋。咨!可谓命世之大贤,亿载之师表者也!今遭天下大乱,百祀堕坏,旧居之庙毁而不修、褒成之后绝而莫继,阙里不闻讲颂之声,四时不睹蒸尝之位,斯岂所谓崇礼报功、盛德百世必祀者哉?其以议郎孔羡为宗圣侯,邑百户,奉孔子祀。并令鲁郡修起旧庙,置百户吏卒以守卫之;又于其外广建室舍以居四方前来求学之士。 读罢之后,曹丕连连嗟叹,再无二话,随手提起朱笔就在帛书文稿右上角重重地批了一个“可”字。 搁下朱笔之后,曹丕又蓦地抬起头来,再一次直视着司马懿,嘴角咧开一片深深的笑意:“司马爱卿!似你这忠勤敏达、深沉笃实之才,当朝无人能及啊!这大魏内外的军政万机、四方庶务几乎都被你替朕打理得粗细无遗、本末无失,朕差不多就只该待在皇宫里垂拱无为、逍遥度日、坐享太平了……” 在柔和而明亮的宝树形铜枝宫灯的灯光照耀下,曹丕转动着手中所握的那只孙权进贡来的“虎皮纹金螺杯”,静静地欣赏着:这只杯盏其实就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碗口般大的纯金色海螺,形状宛若一只虎头;杯身上下缠绕着一绺绺五彩斑斓的花纹,仿佛编织成一张鲜活亮丽的虎皮,煞是好看。 他一边入神地欣赏着,一边喃喃地说着:“听说这只‘虎皮纹金螺杯’是产自交州[ 交州,古地名,包括今天越南北部、中部和中国广西、广东的一部分。 ]之南的天涯海角,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它里面还会发出阵阵悠扬动听的涛鸣之声……华司徒,朕这三十余年来,只在中原地带辗转纵横,却从来未曾到过苍天之涯、瀚海之角呢……朕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渡过长江御驾南巡,像秦始皇一样直驱海滨射鲨猎鲸以显王者之威啊!” 坐在曹丕对面那张锦垫坐枰上的华歆欠了欠身,款款答道:“以陛下的神武圣明,御驾南巡直驱海滨,射鲨猎鲸以彰天威,有何难哉?必是指日可待!老臣若能有幸陪侍大驾同行,实乃三生造化、感激不尽!” 听着华歆的逢迎之词,曹丕瘦削的脸颊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这个华歆,在庙堂之上装得威仪凛然不可侵犯,但在私底下却最是善于迎合“圣意”了。想当年,先帝曹操多次以自居“周文王”而暗示群僚,表明自己去世之后须当以“文”为谥号。是啊,“文”这个谥号的含义是多么完美啊——“经纬天地、慈惠爱民”!朕自己也很喜欢啊!朕是要把它留给自己来加谥的!当朕向陈群、司马懿、贾诩、钟繇他们刚一透露此意,他们个个都含含糊糊、吞吞吐吐的。只有这华歆,最能领会朕的心意,立刻搁着那张老脸不要,当场跳出来奏道:先皇战功赫然,应该冠之以“武”的谥号,因为“武”有“克定祸乱、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