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红楼梦》八十讲

作者简介

王蒙 1934年生，中国当代作家、学者，原国家文化部部长。著有《活动变人形》《青春万岁》等近百部？说，作品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在世界发行。曾获矛盾文学奖、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日本创价学会和平与文化奖等。2019年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时被授予“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十五岁始阅读《红楼梦》，七十余年间出版点评《红楼梦》图书数十本，曾担任1987版《红楼梦》电视剧文学顾问。

内容简介

第四十讲 刘姥姥美炸了 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我们现在开始讲《红楼梦》的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贾母两次在大观园参加宴会或者举行宴会，这回讲到第二次了。第一次就是他们作诗的时候，史湘云做东邀请了贾母。上一辈的人和同辈的人来大观园吃饭，贾母又去了一回。另外鸳鸯还主持了一个酒会，他们的酒令“牙牌”，就是骨牌，好像是象牙做的，但不一定（可能）是象牙。这里头呢，就写到刘姥姥来了，而且经过挽留，留在这儿住下了。他们便更有兴致，要带刘姥姥逛大观园。现在这已经变成一个俚语或者歇后语了，说“刘姥姥逛大观园”，意思就是找不着方向了。刘姥姥逛大观园，她哪里弄得清大观园从哪儿到哪儿该怎么走。形容一个人迷了路，找不着方向了，就说是“刘姥姥逛大观园”。更可乐的是，他一上来先写贾母、王熙凤，找了贾宝玉等一起去。贾母说我还这个史丫头，就是湘云的席，另外我还要带着刘姥姥逛逛玩玩，咱们看这饭怎么个吃法、在哪儿吃。结果贾宝玉提了一个建议，这建议太绝了，因为太现代化了。我前边曾经说过，《红楼梦》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但是它不但有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的意思，它好像还有点儿超前，有些可以和今天的某些事能联系起来。比如说我举个例子，冷子兴跟贾雨村的联手，有点企业家跟文艺家联络的意思。 那么这次更好玩，就是关于吃饭，贾宝玉说咱们打破常规。因为大家一块玩，人又多，你回头分成几个桌，互相之间联络也不方便。贾宝玉就说就把各种好吃的、大家爱吃的菜做上一些，每人一个盒，盒里头放上两三样。另外，每个桌子上再放一个大盘子，或者它也叫大盒，大盒里头分成格，一格一格的，各种菜都放在里头，每人里边那两样是比较重要的主菜。这些就是大家个人的爱好不一样，你想接哪个，从哪个里边先拿出来。第一，它具有盒饭的性质了。第二，它还具有自助餐的性质了。所以《红楼梦》里贾宝玉就开始研究所谓的快餐，便餐、盒饭和自助餐了，但是它这里没有强调快慢，这是很好玩的。 底下写开始逛了，这里头写足了贾母对刘姥姥的照顾、关照和兴趣。先是到了一个地方，带上刘姥姥，说咱们到大观园去看看。要走了，她说不，得先戴上花，那儿有摆着各式各样的花，这个不像鲜花，反正竟是些花样子，头发上的装饰吧，里头有没有鲜花，我也没有仔细考证清楚。然后贾母给自个儿先戴上一朵花，刘姥姥说好啊，我也戴。她一说戴不要紧，王熙凤给她左边插一朵花，右边插一朵花，脑勺上插一朵花，脑门上插一朵花，插了一大堆。贾母就说王熙凤，你别拿人家开完笑，这么大岁数了，你拿人家开玩笑干吗？刘姥姥这人特别凑趣，你怎么想我不管，我是抱着最快乐的心情来的，我是来玩的。刘姥姥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花呀草的，我可爱打扮了。你看看，她一说大家都笑了，她已经年龄很大，往八十岁走了，结果她说，我年轻的时候也爱打扮，我也爱插花，我也爱装饰。 大家想一想，第一，你就会想到人生就是这样的，刘姥姥也年轻过，人家也曾是小丫头，是不是？而且刘姥姥身体健康，她的相貌，没准儿她年轻的时候挺漂亮的，为什么呢？因为《红楼梦》里头这些人特重视人的模样，如果刘姥姥让人一看怪害怕的或者挺恶心的，或者她的形状面貌狞恶，那绝对就不会受到欢迎。另外，你甚至于还会联想到，这帮美女，林黛玉也好，薛宝钗也好，晴雯也好，平儿也好，史湘云也好，你们能活到人家刘姥姥那么长的寿命吗？你们能那么健康吗？快八十岁了不要紧，你的腿脚还能够那么利落吗？这让你感觉到刘姥姥还有点值得别人羡慕的地方。 另外，贾母说王熙凤，你不要把人打扮成一个老妖精，刘姥姥一点儿都没有不高兴，相反她非常高兴，因为她是有意识来配合的。你想想刘姥姥到这儿是有求于他们的，希望他们能给点儿钱、给点儿东西，但是她也表达了对他们的热情，从乡下带的几麻袋新打的庄稼、蔬菜呀等各种东西，估计也挺好的。她本身要使他们感到愉快，她认为在这儿逗逗乐也是一种愉快。而且从和刘姥姥的接触当中，我们还看到贾母她们生活得很寂寞，因为她级别太高了，她也没法自个儿到大街上溜达溜达，她也不可能说找个茶馆、找个小酒铺什么的，坐在那儿跟杂七杂八的人聊个大天。她不行，她们都寂寞得很。 前边谈作诗的时候还曾经有过这样的话，贾宝玉说写诗我要起个名字，用现在的话说叫笔名，他说我要起一个笔名。薛宝钗就说你这名字很好起，你就叫无事忙。这个话也好玩，无事忙，你没事，可是你忙得不得了，你每天不忙这个就忙那个，但是你又没事。后来又有人说，你干脆叫富贵闲人吧，贾宝玉还特高兴，说我愿意叫富贵闲人。所以有一个艺术上跟他们不一样的人，带土气的人、带地气的人、乡下人、没有文化的人、不会跩文的人，也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又很聪明也很会交际的人，给她们提供了不一样的见闻，提供一种生活的变数、文化的变数。其实贾母是很需要这种变数的，她要是光跟身边这些人一起，挺无聊的。你想想她跟几个人吧，你数数不会超过二十个人。 当然了，那个也是一个变数，就是里面说的张道士，说这张道士跟贾母还有些感情的记忆，那个也挺好，所以这次刘姥姥来也挺好。 然后底下，刘姥姥逛大观园，这可开了眼了。贾母处处带着她，让她参观大观园的这几位小姐、这几位女公子住的美丽院落，而且头一个就到了林黛玉的潇湘馆。到了潇湘馆，就光看她那些摆设，里头摆着那么多书，那么多字画，令人大开眼界。这里头尤其谈到潇湘馆里头用来做帐、做纱甚至是做窗纱的，就是有一种特别高级的纺织品，叫软烟罗，连凤姐都没见过，装在大观园的潇湘馆。凤姐她都说不准这个产地叫什么，它的名称叫什么，是贾母告诉她说这叫软烟罗。说软烟罗只有四种颜色，一种叫雨过天青，一种叫秋香色，带着秋天的香味的色泽，一种是松绿的，还有一种是殷红的。若是做了帐子，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软烟罗。那么一种纱布或者一种纺织品，薄薄的一个什么东西，它怎么会像烟雾一样呢？是由于它本身能反光，它用的纱很细，它有各种颜色的，上边说了有松香色，有殷红色，有松绿色，还有秋香色，它有不同的颜色。它本身又有一种多棱的反光的那种效应，你看着它好像上边还飘着一层颜色一样，太神奇了。就这名称也够吸引你，现在你也没地儿买去，网购也购不着这个，花多少钱都买不到这么好的东西。后来又到了探春这边，探春那个居处也很宽敞，探春那儿就更像一个男孩子的住的地方。本身探春的性格很爽朗，也很大方，她不是抠抠搜搜、爱嘀嘀咕咕的那种女子，所以她那儿就特别大气。到了宝钗那儿又有各式各样的不同的植物、花草。 通过这个，我的感觉是什么？是这个曹雪芹又足足地显摆了一番。这大观园不光显示了富贵，更显示了文化，显示了精致，显示了那种趣味的高级。我们可以想一想，可以体会一下，中国的这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也不容易，它积累了很多对生活上非常细致的追求和讲究。中国封建社会的古老的园林艺术和园林文化，住的房屋院落，不同距离的空间摆设也都高级极了、高雅极了，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当然，封建社会的农民过不上这样的生活，但是封建社会总有这么一部分——朝廷里的更了不得了，那另说——总有这么一部分士大夫，有这么一部分官僚，有这么一部分地主、富商，他们的生活水平是高的，所以他的居室、他的院落文化、他的环境文化，绿化、花草、石头、木头，各种装饰用的东西，也是了不起的。还有就是他的案几文化、书斋文化，更是了不起的。因为这一批人，包括三个春（迎春、惜春、探春）、黛玉、宝钗、湘云，他们都是喜欢读书的人，所以那个文化里头也包含着书斋文化，琴棋书画、笔墨纸砚，真正中国文化的一些东西，但是这个文化当然又只是极少数人能享受到的。所以曹雪芹写起这个来，他不知道怎么显摆好了，让你看得连他那些词都不知道。看完了以后，你就觉得他们真是过的跟天堂里的生活一样，但实际上它又不是天堂，咱们底下再说。 所以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头一直处在这么一个矛盾当中，一方面他要说这一切都是暂时的，这一切都是靠不住的，不管怎么阔气，最后也要倒霉的；不管怎么漂亮，最后也要老朽的；不管多么排场，最后也是断垣残壁、蜘蛛网、灰尘，一切都会灭亡的。他不停地说，他从第一回就开始说这个，但是他具体写到这个的时候，他又按捺不住那种显摆的心情、那种吹嘘的心情、那种留恋的心情。但是这正是小说的魅力所在，只有富贵荣华、吃喝玩乐，能够写出深刻的人生的感触来吗？只有哭哭啼啼、啼饥号寒、勾心斗角、倾轧破坏，这个是人生吗？要是这样，这人生取消了算了。所以他写到他的某种美好生活的记忆过往的时候，写得真牛，表达了对生活的无限的热爱、满足甚至嘚瑟。他写出这么多好的东西，底下又写到这样一个家族的没落败亡、衰微灭亡，更是感动人。所以这个地方他写得越漂亮、越好，底下你看着就越可以说扎着了心。这是《红楼梦》的一大特色，也是它最深刻的地方。 然后这些都逛完了以后，他们就喝酒去了。喝酒的时候，大家推选由鸳鸯做这个酒官。而且这个规矩是这样，因为喝酒也需要一定的秩序，需要有一定的文化。谁当酒官，大家不分老小，不管你原来在家庭里的地位什么样，大家都得老老实实地听这个酒官的。酒官就跟将官一样，全体士兵必须服从。然后鸳鸯让大家推选出来以后，她就很严肃了，说那就对不起了，你们全都得听我的。说咱们这酒令是什么呢？鸳鸯说我们打骨牌——又叫牙牌，就是象牙牌子，不可能是别的牙，人牙、猫牙、狗牙、老虎牙都没法做成那个牌。一九四〇年或一九四一年，我见过一两次骨牌，没太弄清楚，但它是麻将牌的前身。骨牌上头我看到过类似的饼子，比如红颜色的或者绿颜色的，又比如说六饼是一边仨、另一边仨，五饼是这边仨、另一边俩，有这种饼子，也有条子。骨牌上还有鹅，就跟这个麻将牌上幺条，有的时候画成一个鸡的形状，叫幺鸡——鸳鸯，就在这里又把骨牌提出来了。如果咱们编《红楼梦词典》的话，这骨牌就是一个词条。我用骨牌说一句话，你接我的茬儿。你接我的茬儿呢，意思是你必须跟我说的这个话押韵。然后我再说一句话，你接得还得押韵。接得押韵，就算通过了，通不过就罚一杯酒，两次通不过就再罚多少，就这么一个意思。中国这个喝酒的精神，就是谁输了谁喝酒，不是赢的人喝酒，它是这样。 问题是这些文词既符合每个人的身份，又能够传达出中国的文化。鸳鸯一上来先是跟贾母说，左边是张天，那个牌是天牌，这个是什么？天牌是什么？我可是没见过，想不起来了。贾母就说“头上有青天”，贾母说的都是从生活中多方面总结的一些话，她说不出诗文式的话，底下到了这些孩子们，说的都是诗文。贾母说“头上有青天”，然后鸳鸯说“当中是个五合六”，那么这个牌搁上一副，中间有两张牌，一个是五，一个是六，那么是五饼还是五条，咱们说不清楚了，反正她说是五与六。然后贾母就说“六桥梅花香彻骨”，按我们现代北京话来说，这骨和六可不能算完全押韵，但是她可能那个发音，比如说六读l侔u，这个骨读g侬u，它们就是押韵的。贾母说这个词儿，证明她没有念过太多的书，但是各种文雅的词她知道得多，因为六桥这是很好听的话。现在说六桥呢，我们知道的就是杭州西湖苏堤上边有六座桥，但是当时说的是不是指这个，这天知道，不指这个也没关系。而且她说了梅花，梅花香得彻骨，这说得都挺好的。六桥、梅花、香彻骨，她大概是类似这么发音。然后说是剩得一张六与幺，又出了一张幺牌。这个贾母说，“一轮红日出云霄”。这说得也挺好，一轮红日这个很吉利，也很大气。“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这个是一句普通的话了，可能不是骨牌里的话。然后贾母又说“这鬼抱住钟馗腿”，打鬼的神是钟馗，所以你看看贾母她这么零零碎碎地说几句话，没有什么逻辑，也没有什么统一的内容。但是她说到了六桥的梅花、一轮红日，说到了有钟馗来打鬼，有一股元气在身上，也在她的这几句文字里边。这几句文字互不相干，既不是诗也不是词，但是这种零零散散的、任意撒出来的文字，又有点现代派的味道。为什么我说她现代派，以后再说。 然后这底下还有别人的，迎春的我这里就不说了。“右边是‘三长’”，这又是说那个牌了，这是鸳鸯说的。薛宝钗说“水荇牵风翠带长”，这是唐寅唐伯虎的诗里边的一句。薛宝钗她是无所不知的，也是既会读诗又懂得诗词的人。然后这个鸳鸯又说“当中‘三六’九点在”，有九饼这样子说，她说九点，这是像九饼的一张牌。这张牌既有三又有六，所以它是九个点。然后薛宝钗就配上“三山半落青天外”，这是李白的诗。李白在金陵咏凤凰台，说是“三山半落青天外，绿水中分白鹭洲”。他说的是南京那边的景色，那里的江水，那里的山，“半落青天外”写得也特别美，山比较远又比较高，所以很大一部分，有一半儿你看得见，另一半在云彩里头，就好像在天外还有山一样。薛宝钗随口一出，这就是薛宝钗的风格、薛宝钗的文化了。 然后到黛玉这儿，这里有点儿故事。左边一个天，黛玉说“良辰美景奈何天”。说到这个时候呢，薛宝钗就看了她一眼，为什么看她一眼？我们下回再说。薛宝钗看了她一眼，然后呢这个鸳鸯说“中间锦屏颜色俏”，说的是那张牌中间锦屏颜色俏。林黛玉就说“纱窗也没有红娘报”，那么（林黛玉说的）第一句话是《牡丹亭》里的，第二句话是《西厢记》里的，然后鸳鸯说“剩了二六八点齐”，剩下的是类似八饼的这么一张牌。这林黛玉说“双瞻玉座引朝仪”，这个说的又是杜甫的诗了。“双瞻玉座”，这里头学问非常大，至于具体的含义，也是十个人有十个见解。但是通过这些酒令也反映了林黛玉、薛宝钗她们高度的文化素养。还是那句话，咱们现在喝酒，如果说用这种酒令都相当困难，这个比前边那个还容易比，相比贾宝玉跟云儿，跟冯紫英、跟薛蟠他们一块喝酒时用的酒令其实还是挺容易的。但是我们现在很多人，我相信是通不过这个酒令的。底下有点儿带乐，到了别人身上啊，这就说错了。说错了会怎么样呢？是王熙凤出的主意，说错了以后就罚你酒，然后到了刘姥姥那儿，咱们好罚她酒。所以这个行酒令里最精彩的是到了刘姥姥那儿，他们都认为刘姥姥又不识字，她哪儿懂这个去，就拿着刘姥姥在这儿开玩笑。 这个鸳鸯说“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说“是个庄稼人罢！”人家没犯规，你说是个人，我说是个庄稼人，人家这也是七言的一句话，清清楚楚。大家就鼓掌，就笑。鸳鸯说“中间‘三四’绿配红”，她这个牌上中间有绿颜色的点，也有红颜色的点，“三四”那应该是七。现在咱们很难找到骨牌了，你要看麻将牌也有类似的这种图案。刘姥姥张口（就来）“大火烧了毛毛虫”，这内容上跟“中间‘三四’绿配红”不沾边，行酒令对内容没有要求，但得押韵。而且这话说得很清晰、很透彻。七个字，明明白白，又是合理的，人家刘姥姥又过关了。然后鸳鸯又说“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说得更精彩了，“一个萝卜一头蒜”，是你的好看，我这只是一头蒜。刘姥姥对雅的酒令的结构在行。你觉得刘姥姥人家不会的她也会，没有人家怵的，人家充满了文化自信。然后鸳鸯说“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说得更好了，拿两个手比着说，“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这说得太精彩了，你难不住人家刘姥姥。最后人家刘姥姥总结了这次的酒令，而且把酒令引领到了一个接地气、大众化的方向，哈哈一笑，非常健康。可惜也没人发奖，要是有人发奖，我认为这个特等奖必须发给刘姥姥。 320个鲜辣观点，70？诗词解析，80次答疑解惑，全？位拆解红楼，？次说透